「這位小姐,請問,啊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credit : udn
季季/頭上的白色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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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02 10:38:15 聯合報 季季
車廂人不多,我坐於博愛座左側安心看書;右側的位子還空著。到了 台北車站,湧進大批乘客,有人來坐右邊位子。過了大約三分鐘, 那人拍拍我肩膀,粗聲惡氣問道:「這位小姐,請問, 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世界上神祕的東西無奇不有,離我最近且最感神祕的則是人體:它每 一分秒與我在一起,內裡的一切卻都藏於皮肉之下;能感覺心跳看不 到心臟,摸得到肚子看不到腸子……。我能看到的只有表象: 臉孔五官,高矮肥瘦,皺紋,眼袋,斑點,髮色, 脊椎與四肢的形狀……。皮相變化因人而異,唯有髮色常被視為老化 的分界線;我稱之為頭上的白色恐怖。
阿卿的頭條新聞
在我的認知裡,頭上的白色恐怖有兩種。一是政治的,發生在特定的 時代特定的一些人身上;其癥結在髮之下。另一是肉身的, 任何時代任何人身上都會出現;其癥結在髮之上。政治的白色恐怖會 遭受種種他者的酷刑,頭上的白色恐怖則大多從自我懲罰開始。
我讀虎尾女中高一時,同學阿卿前額開始冒出白髮,是我們班的頭條 新聞。下課時間,她常拿出小圓鏡靠著鉛筆盒,像追查犯人撥來撥去 左看右尋,一旦查獲即用力一扯,咬牙切齒道:「哼,討厭, 我一定要把你拔掉!」髮絲看似柔細,實則強韌異常,無法斬草除根 且會生生不息,對於阿卿演出的白色恐怖大戲,我們也漸漸習以為常 。
升上高二後,有天從廁所回教室途中,阿卿突從我背後一擊,亮聲說 道:「嘿嘿,妳也有啦。」
「有什麼啦?」
「白頭髮呀,妳後頭有兩根呢,說不定妳也早就有了,今天才被我 看到。」
阿卿的語氣溢滿「吾道不孤」的喜悅,推著我進教室,按住我的後腦 勺:「坐好,我來幫妳拔。」——那是「捨我其誰」的興奮。
「不要啦,」我拉下她的手,「我不要拔。」
「哼,又不會死!」她敲敲我的頭頂,「一點點痛而已妳也怕呀? 」
「不是怕痛啦,我就是不要拔嘛。」
在拔與不拔之間拉扯了幾天,阿卿終於不再嘮叨。彼時我堅持不拔, 應該是對生命現象的尊重吧,然而十七歲女青年還說不出那番道理, 只是依然「一毛不拔」,繼續觀看阿卿的自我懲罰,演出她的白色恐 怖大戲至高三畢業。
畢業典禮次日,阿卿火速燙了頭髮,時髦的大波浪蓋住了前額白髮。 她男友是獨子,剛當兵歸來,父母希望他們早點結婚。白髮,燙髮, 結婚,生子,阿卿都是我們班的頭條新聞。過了四年多,我在台北輾 轉聽說她背著兒子坐先生的摩托車去嘉義,不幸在省道發生車禍摔死 了。唉——,最早演出頭上白色恐怖的,竟也最早沒入生命的黑色結 局。
那是一門「非修不可」的功課
我常想起阿卿拔髮的側影,也仍繼續堅持著我的「一毛不拔」。四十 歲之後,白髮頻生,漸與黑髮平分秋色,進入灰頭土臉時期。那時母 親六十出頭,開始跟阿姆阿嬸們去西螺染髮,穿上自裁的洋裝確實顯 得更年輕更漂亮。有時我們同去親戚家或陪她參加同學會, 總有人笑著問我:「啊妳媽媽的頭毛遮爾黑,妳的頭毛遮濟白耶, 敢是顛倒反?」如是一次又一次,母親有一天終於下達指令,叫我也 去把頭髮染一染,說是「白頭毛看起來卡老款,黑頭毛卡少年款, 咱作夥出去嘛卡好看。」如此如此,母命殷殷,我這個大女兒也不得 不開始染髮啦。
髮是人的第二張臉,幾日不洗就黏膩邋遢,幾月不修則落得「蓬頭垢 面」之譏。總之,有燙沒燙都得定期去美容院報到;那是一門「 非修不可」的功課。1980年轉去《中國時報》「人間」 副刊服務後,與我同時進副刊的王宣一介紹我們一票時報女同事去她 娘家附近金華街一家美容院找阿琴,說她漂亮親切,剪髮、 燙髮技術甚佳,我也隨著每月去報到。
阿琴那時將近三十歲,苗條細緻瓜子臉,眼神和嗓音一樣清亮,一聽 我要染髮即呵呵笑,說我的同事某某、某某比我年輕的,「她們早就 染啦,妳現在也想通了呀?」我只好把母親染髮之後的故事講給她聽 ,她又呵呵笑了:「真的耶,我的客人也有好幾個跟妳一樣, 是被媽媽叫來染的。」
第一次染髮後,我打電話回永定向母親報告,過沒幾天她就提著大包 小包土產來台北驗證真假,一見我的黑髮笑得合不攏嘴, 還伸手來摸摸,說台北用的染髮劑可能比較好, 不像她在西螺染的那麼硬。摸完後,母親又嘆口氣,「唉, 以後去茶仔家,伊就不會笑咱啦。」——茶仔是我表姊, 也已染了頭髮,每次我回永定,都跟母親騎腳踏車去濁水溪畔的茶仔 家說說話。
「咱李家攏嘛是白毛種——」
後來我的妹妹們也都「向大姊看齊」,先後成了「染髮族」。有一年 清明回永定掃墓,在曾祖父墳前祭拜後等著燒金紙,二伯的三兒子新 彬拉拉我的頭髮說:「這敢是真耶?」新彬與我同年, 平頭一片雪白。我哈哈笑了:「假的啦,我高二就有白頭髮啊。」 新彬說:「我也是啊,遺傳的啦,咱李家攏嘛是白毛種——」。 我環視周邊二十多個男性族親,不要說父親那一輩, 與我同輩甚至比我年幼的也大多白了少年頭。當時母親不在場, 我說了染髮因緣後,堂兄弟們都笑了。
「阮知啦,」五伯的三兒子新統補充道:「查某人驚老,攏嘛愛去染 頭毛,阮某嘛是去染啊……。」
如此真髮假色平安無事十餘年,我的頭皮卻開始發癢,阿琴說是過敏 ,換一種染髮劑試試。一年後,一波更兇悍的革命來了, 頭皮不止發癢,而且發炎潰爛,必須去請皮膚科醫生開藥止癢、 消炎,讓我過點安穩日子。
那段期間真是弔詭啊,一邊找阿琴染髮,一邊找皮膚科醫生拿藥。那 醫生僅餘半頭白髮,臉面光潔無皺紋,心地尤其好,最後勸告我:「 妳既然會過敏,最好不要再燙髮染髮,那些化學藥劑跟妳吃的止癢消 炎藥一樣,長期下來都很傷身體的……。」
那時我已調到文化新聞中心服務,大辦公室先後來了一些年輕記者與 編輯,都見慣了我的髮色;如果停止染髮, 一頭白髮進辦公室豈不恐怖嚇人?醫生聽我這憂慮後輕拍桌面笑道, 「這個簡單,去買一頂假髮就解決了。」
「啊,假髮?」──我第一次聽到這提議。
「是啊,我有些病人跟妳一樣,我都勸她們去買假髮,以後就不必來 找我啦。」
二十年前假髮店不多,好不容易在台北車站二樓金華百貨找到個假髮 攤位,試了幾款後,櫃姐說有瀏海的及肩直髮較適合我臉型, 一頂二千元。第二天戴去上班,哈哈,無縫接軌,僅有一位說:「 哎喲,妳換了新髮型呀?」
停止染髮後,頭皮不再癢,我還學會自己削髮,省事多了。那之前坐 骨神經痛,復健科醫生勸我換個有電梯的房子,我捨離有屋頂花園和 大書房的老屋,順應吾兒之請搬到離他家比較近的天母新屋。然而天 母去金華街再去大理街要繞遠路,常常耽誤上班時間,後來乾脆買了 削刀對鏡自理。削短清爽就好,奇形怪狀無妨,反正出門有假髮。
「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此後十多年,省了很多燙髮染髮剪髮坐計程車的時間金錢。文友聚會 或同學會,過了六十歲難免談到老化,病痛,喪亡等話題:膝蓋注射 玻尿酸,臉孔打脈衝光,某某開刀住院某某已經走了……;話題最集 中的則是染髮與假髮。有人說,「男人還不是怕白頭髮,現在好多男 人也染髮戴假髮啦。」有人說,染髮已經成了流行時尚,「 年輕人明明沒有白頭髮也愛染髮啦,金的綠的藍的紅的什麼顏色都有 ,見怪不怪啦。」還有人則說,染髮好麻煩,假髮比較方便, 現在假髮店越來越多,什麼髮型什麼顏色都有, 喜歡變化的人還買了好幾頂呢……。我只有一頂,微笑不語聽著, 突然有人問我在哪家美容院染髮;「妳這個顏色不太黑也不太黃, 看起來很自然。」我據實以告是假髮,她們啊啊啊叫起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假的。」
「可是看起來跟真的一樣啊。」
這種「真的假的?」鬧劇發生多次,我只當日常談資,說完哈哈一笑 了事。倒是2014年在捷運博愛座受到的震撼教育讓我學會另一種 假髮之道,至今奉行不忘。
那是夏日午後,結束了和同學聚餐從公館站搭淡水線返家,車廂人不 多,我坐於博愛座左側安心看書;右側的位子還空著。到了台北車站 ,湧進大批乘客,有人來坐右邊位子。過了大約三分鐘, 那人拍拍我肩膀,粗聲惡氣問道:
「這位小姐,請問,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我轉過頭,灰髮男子瞪著我,多肉的臉上有些黑斑,兩條法令紋,眉 心三條線。他有資格坐,為什麼要氣沖沖責問我的資格?博愛座資格 是良心問題,似乎不宜緘默以對,當即閒閒回道:「有啊, 我七十歲了。」
「妳說謊!」他似乎更氣了,「妳沒白頭髮,誰相信妳七十歲啊?」
我只好輕聲笑道,「我戴假髮啦。」
「哼,妳臉上沒皺紋也沒黑斑,」他仍然氣呼呼瞪著我,「妳拿身分 證出來證明,不然妳就沒資格坐這個位子,要讓給別的老人坐。」
他不是警察,憑什麼要我拿出身分證?然而,在那個當下,這資格審 查不止是良心問題也是面子問題,我遲疑了一下,從皮夾抽出身分證 。旁觀的乘客似乎也很好奇,都想看清這齣驗明真假的好戲。
「哼,民國三十四年,」他訕笑著把身分證遞還我,「也只不過比我 大五歲嘛。」
「我其實是民國三十三年,」我把身分證放回皮夾,「是我父親晚報 戶口。」
「哦,這樣啊?」他的語氣柔和了些:「那——,對不起啊。」
鬧劇落幕,我想繼續看書,旁邊的男士又說話啦:「不過妳戴這頂假 髮真的很好看,看起來頂多四十多歲的樣子,請問妳在哪裡買的? 我叫我老婆也去買一頂,我老婆比妳小十歲,頭髮白蒼蒼, 看起來比妳還老哦。」
我告訴他台北車站二樓的金華百貨,「但是那家已經沒有了……」話 未說完進入圓山站,他站起來說:「好好,我到站了,我叫我老婆去 找,謝謝啊,再見啊。」
那意外的震撼教育之後,為免再遭資格審查,我戴假髮坐捷運時儘量 不坐博愛座。不坐也沒什麼不得了,我站在車廂裡常想起阿卿那一句 「哼,又不會死!」——如果阿卿還在,一定早就買了一頂假髮( 或者好幾頂)。
如果找到防止白髮增生的基因
震撼教育那年,我的假髮快二十歲了,內網破裂,已經變形。幾經打 聽,帶著它到同學介紹的假髮店,配了一頂相同款式的試戴,櫃妹說 :「妳戴這頂很好看喲!」我知道那是職業的讚美。談到價格, 她也職業的說:「加入會員可以打八折,四萬二,刷卡分六期優待… …。」
啊啊,同樣款式的假髮,從二千元上漲到四萬二千元!這加法是簡單 的數學題,那近二十年間的層層轉折卻是複雜的加減乘除,怎麼算也 算不清的生命題。然而,歸根究柢,頭髮只是表象,黑與白的變化根 源則在神祕的人體內部。如果有人研究其中奧妙,找到防止白髮增生 的基因,也許會得諾貝爾醫學獎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 染髮劑藥廠與假髮店也許都關門大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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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5/02 10:38:15 聯合報 季季
車廂人不多,我坐於博愛座左側安心看書;右側的位子還空著。到了
世界上神祕的東西無奇不有,離我最近且最感神祕的則是人體:它每
阿卿的頭條新聞
在我的認知裡,頭上的白色恐怖有兩種。一是政治的,發生在特定的
我讀虎尾女中高一時,同學阿卿前額開始冒出白髮,是我們班的頭條
升上高二後,有天從廁所回教室途中,阿卿突從我背後一擊,亮聲說
「有什麼啦?」
「白頭髮呀,妳後頭有兩根呢,說不定妳也早就有了,今天才被我
阿卿的語氣溢滿「吾道不孤」的喜悅,推著我進教室,按住我的後腦
「不要啦,」我拉下她的手,「我不要拔。」
「哼,又不會死!」她敲敲我的頭頂,「一點點痛而已妳也怕呀?
「不是怕痛啦,我就是不要拔嘛。」
在拔與不拔之間拉扯了幾天,阿卿終於不再嘮叨。彼時我堅持不拔,
畢業典禮次日,阿卿火速燙了頭髮,時髦的大波浪蓋住了前額白髮。
那是一門「非修不可」的功課
我常想起阿卿拔髮的側影,也仍繼續堅持著我的「一毛不拔」。四十
髮是人的第二張臉,幾日不洗就黏膩邋遢,幾月不修則落得「蓬頭垢
阿琴那時將近三十歲,苗條細緻瓜子臉,眼神和嗓音一樣清亮,一聽
第一次染髮後,我打電話回永定向母親報告,過沒幾天她就提著大包
「咱李家攏嘛是白毛種——」
後來我的妹妹們也都「向大姊看齊」,先後成了「染髮族」。有一年
「阮知啦,」五伯的三兒子新統補充道:「查某人驚老,攏嘛愛去染
如此真髮假色平安無事十餘年,我的頭皮卻開始發癢,阿琴說是過敏
那段期間真是弔詭啊,一邊找阿琴染髮,一邊找皮膚科醫生拿藥。那
那時我已調到文化新聞中心服務,大辦公室先後來了一些年輕記者與
「啊,假髮?」──我第一次聽到這提議。
「是啊,我有些病人跟妳一樣,我都勸她們去買假髮,以後就不必來
二十年前假髮店不多,好不容易在台北車站二樓金華百貨找到個假髮
停止染髮後,頭皮不再癢,我還學會自己削髮,省事多了。那之前坐
「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此後十多年,省了很多燙髮染髮剪髮坐計程車的時間金錢。文友聚會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是假的。」
「可是看起來跟真的一樣啊。」
這種「真的假的?」鬧劇發生多次,我只當日常談資,說完哈哈一笑
那是夏日午後,結束了和同學聚餐從公館站搭淡水線返家,車廂人不
「這位小姐,請問,妳有資格坐這個位子嗎?」
我轉過頭,灰髮男子瞪著我,多肉的臉上有些黑斑,兩條法令紋,眉
「妳說謊!」他似乎更氣了,「妳沒白頭髮,誰相信妳七十歲啊?」
我只好輕聲笑道,「我戴假髮啦。」
「哼,妳臉上沒皺紋也沒黑斑,」他仍然氣呼呼瞪著我,「妳拿身分
他不是警察,憑什麼要我拿出身分證?然而,在那個當下,這資格審
「哼,民國三十四年,」他訕笑著把身分證遞還我,「也只不過比我
「我其實是民國三十三年,」我把身分證放回皮夾,「是我父親晚報
「哦,這樣啊?」他的語氣柔和了些:「那——,對不起啊。」
鬧劇落幕,我想繼續看書,旁邊的男士又說話啦:「不過妳戴這頂假
我告訴他台北車站二樓的金華百貨,「但是那家已經沒有了……」話
那意外的震撼教育之後,為免再遭資格審查,我戴假髮坐捷運時儘量
如果找到防止白髮增生的基因
震撼教育那年,我的假髮快二十歲了,內網破裂,已經變形。幾經打
啊啊,同樣款式的假髮,從二千元上漲到四萬二千元!這加法是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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