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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y 31, 2018

筆震專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英德牛?

筆震專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英德牛?

George Orwell 小說 '動物農莊' 最後兩頁是整個寓言小說最精華所在, 略以
那流氓豬在當家後, 躊躇滿志, 壓制不滿, 中飽私囊, 豢養打字, 在說了那句
千秋萬世名言, "All Animals are Equal, but My Equal is More Equal than
You Equals", 就跟那惡人類勾肩搭背, 稱兄道弟, 就人模人樣, 仿彿不再是隻豬了....

「如今,不須再問豬的臉有什麼變化。外頭的動物看看豬又看看人,看看人又看看豬,接著又看看豬再看看人,眼前已是豬人難辨。」

筆震專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英德牛?
http://opinion.chinatimes.com/20180531001207-262110
2018年05月31日 08:17 筆震專論
        在民進黨執政這兩年,我們發現蔡政府官員與民進黨政治人物,有兩種看來矛盾的現象:
一方面,他們很有「尊嚴」。相比起從前馬政府時期,政府官員一挨罵,就急急忙忙解釋、賠罪的情況;本朝的官員都不怕罵。而且你罵他一句他罵你十句,比媒體與立委還兇。完全不把頭家與監督者放眼裡。然而,在此同時,同樣一批人,對於「上面」的意旨—無論多麼荒謬、錯誤—卻從不質疑,絕對忠實服從,可以無視最起碼的邏輯與價值。
看看當紅的「吳三貴」:吳釗燮幾乎當遍了國安外交的各種高層職位,而邦交國忽然斷交時,,小英一邊痛批在野的國民黨,同時留任應負政治責任的吳釗燮。接著我們就看到吳釗燮毫無愧疚地與立法委員對罵「為何說中國打壓還要被在野黨指責?」這是什麼心態?就是邦交國斷交,政府毫無準備,但在野黨立委仍然不能質疑外交部長?
而吳音寧面對質疑,要嘛不出席,要嘛不理,要嘛直接對嗆。輿論與議員質疑她圖利時,她沒有就事論事,拿法律出來講清楚,而是用一種比台北市長還不屑的態度來回應:這是小事!後來說道歉,但是是為了「害社福團體受到波及」而感到抱歉。對於漫天蓋地的輿論批評,對議員的抨擊,甚至副市長的不滿,她沒有一句抱歉,絲毫不展現謙卑,「橫眉冷對千夫指」用來形容她的反映,再恰當也不過了。只要農委會挺我,「上面的」支持我,就瞎瞇嚨不驚。
剛剛請辭下台的教育部長吳茂昆就更不用說了。答詢與說話前言不對後語,行事顛三倒四。受命拔管卻始終連拔管的理由、論述、法律依據都說不清楚;而自己涉及的財務、法律,以及違法去大陸參加活動的爭議,也講得令人不知所云。每個質問他的人,都發現在鬼打牆,他根本無心認真思考對話。等到「被請辭」,成為有史以來任期最短的教育部部長後,發表的聲明又是罵人—罵外界所有批評他的人。但對那把小白兔拎進火坑,又把它棄之敝屣的賴院長,卻無怨無悔。
類似的這種反應,族繁不及備載。自命司法機關的北檢,總是那麼「巧合」地在適當時候去辦馬英九,去約談台大遴選委員—這與檢察機關從前辦案時程「盡量避開敏感時機」的作風截然不同。而面對外界的質疑,一樣是一次次理歪氣壯地發聲明稿批評大家都不懂。以前成天高唱「國會自主」,叫馬英九手不要伸到國會的民進黨立委們,現在都心悅誠服地成為英德政府的立法局。總統大人滿口「一例一休修法一定要過」、「前瞻一定要過」,而一向剽悍無比的民進黨立委們點頭如搗蒜,還發明「一事不二議」來排除法律與議事規則的明文規定,鎮壓少數黨。
魯迅當年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是一種自詡與自嘲:一個對外睥睨天下的人,在家怎樣甘願地疼愛孩子。而民進黨執政以來,這些人也是「橫眉冷對千夫指」,而「俯首甘為英德牛」。「橫眉冷對千夫指」不是有為有守,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節,而是漠視民主監督,鄙視人民的傲慢態度。「俯首甘為英德牛」當然更不是慈愛與謙卑,而是對威權與利益的臣服。古人理想中的士大夫氣節,是對當權展現,而不是對百姓。他們剛好相反:對民眾、輿論的批評,毫不在意;對當權的,則唯唯諾諾。
這種矛盾,出自當前的民進黨文化:一是「內聚」文化,凡是「自己人」,那相互分享資源、對上效忠、相濡以沫,永遠是無比呵護與容忍。二是「敵對」文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敵對、區分,不是以人民與政府來區分,也不以「台灣人」「中國人」來區分,而是以「我的人」為中心。所以只要是罵民進黨的,甚或只是不投給民進黨的「人民」都是「敵人」。這不是政黨,而是幫派。而幫派性格,面對政權失去的危機,只會愈來愈兇。看看他們為了台大校長這個小位子,這則小事,就能如此扯皮硬撐到今日。如果今天爭的是市長、行政院長、總統、立法院多數,他們會怎麼拼?繼續沈淪,看來已經是他們唯一的方向。
繼續批判他們?不,他們這些靠著「罵」而出頭的政治人物,是絕對不怕你罵的。他們怕的失去上面的寵愛,而上面的英皇與賴相,怕的是選舉輸掉政權,喪失了「自己人」效忠的基礎。所以才會有著「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英德牛」的矛盾。
一路看著爭取民主憲政,反對威權的民進黨,一得了天下就變成他們當年嚴厲批評的那種貨色,還真令人感嘆。歐威爾的《動物農莊》,描述了「豬」作為動物群體中的革命領袖,在打跑了「人」並取得領導地位之後,如何地墮落。該書的結尾,或許用來形容民進黨最適合:
       「如今,不須再問豬的臉有什麼變化。外頭的動物看看豬又看看人,看看人又看看豬,接著又看看豬再看看人,眼前已是豬人難辨。」

隨「旗人小說」作家穆儒丐看舊京沉浮

隨「旗人小說」作家穆儒丐看舊京沉浮
https://read01.com/yKQe4.html

苦茶一盞代白干,飯後能擰一袋煙。
老眼不花書細字,閒情有寄校芸篇。
文章西漢難追企,樂府東籬尚可攀。
高歌一曲調元氣,今日才知樂堯天。

「晚清遺民文學是一塊富礦」
輝煌與跌宕:滿族歷史的粗線條梳理
https://read01.com/Q64kEm.html
被遺忘的一位著名滿族文學家穆儒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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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旗人小說」作家穆儒丐看舊京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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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它從湮滅的歷史塵埃里拾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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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 奇書 奇史——談穆儒丐和他的《北京,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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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香粉夜叉》到《福昭創業記》 ——論穆儒丐對東北現代小說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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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旗人小說」作家穆儒丐看舊京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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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京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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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歷史中走失,又在今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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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聖騫|論清末民初詞體聲律學的新變

昝聖騫|論清末民初詞體聲律學的新變
https://read01.com/JkGOA5.html
詞體聲律概指詞體體制規格與構成法則,是詞樂音律與文辭格律的有機結合,具體包括字聲抑揚、句度伸縮、韻葉變換、按譜行腔等方面的協配規律和節奏呈現。詞體聲律學,即有關詞體聲律的學問或學科①。它興起於唐宋,沉潛於元明,繁榮於清代特別是晚清,促成清代詞學「守律」、「審音」之盛②。到清末民初即約19世紀末至20世紀20年代初③,詞體聲律學的發展進入到一個以整合與突破為主題的時期,在體系建構、理論整合、研究思路轉換、實踐拓展和傳承傳播方式等諸多方面發生了一系列引人矚目的新變,開啟了現代化進程。考察清、民之際詞體聲律學由傳統而現代的演進歷程,可以更好地繼承近現代詞學的豐厚遺產,為當代詞體及文學聲律研究提供借鑑。然而遺憾的是,當前除「清末四大詞人」外,學界對清末民初這一詞學的現代轉型期關注較少,而且詞體聲律學的研究一向比較薄弱,相關學術史的梳理更乏人問津④。本文試對此做一嘗試性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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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May 30, 2018

在北大上中國文學史課:先默默讀完這19本書吧

在北大上中國文學史課:先默默讀完這19本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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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中文系戴燕教授是1978年春進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她從二年級開始上中國文學通史課。「那是兩年的基礎課,分時段教學,老師們大多講自己的教材。」

不止一次聽哈佛大學的王德威、宇文所安教授說起在美國,已經沒有文學史課,而在我們這裏,文學史課雷打不動幾十年,中文系同學一上就是三、四個學期,說起來不可思議。今天是文學史的第一課,我知道它很重要,因為它可能會影響到大家對於整個中國文學史的看法,這麼一想,倒有點不知從何說起。還是先講一講我自己學習文學史的經歷吧。

我是1978年春進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也是在二年級開始上中國文學通史課,那是兩年的基礎課,分時段教學,老師們大多講自己的教材。參考書方面,一個是北大游國恩、中大王季思、山大蕭滌非和教過我們的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一個是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出版,1979年初重印,我們正好趕上。參考書里還有劉大傑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不是「文革」中間修改過的,是以前的版本。當然,北大中國文學教研室編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和朱東潤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是必讀,還有王力《古代漢語》裏面的「古漢語通論」,它們介紹學習古漢語的各種常識,像詩詞格律就講得深入淺出,這部分內容現已單獨抽出來變成一本《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因為這個課,當時還摸了不少書,印象比較深的有如游國恩的《先秦文學》、作家出版社編的《楚辭研究論文集》、王伯祥的《史記選》、魯迅的《古小說鈎沉》、社科院文學所編的《唐詩選》、汪辟疆的《唐人小說校錄》、錢鍾書的《宋詩選注》、龍榆生的《唐宋名家詞選》、胡云翼的《宋詞選注》、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凌景誕的《董解元西廂記》、王國維的《錄鬼簿校注》、張友鶴的《聊齋志異會注會評》等等,一開始都是泛覽,囫圇吞棗,以後慢慢發現不但都記住,而且非常有用。

兩種1960年代初出版的文學史以及劉大傑的文學史當年公認最好,今天來看,仍有其長處,讓我來舉例說明。這裏暫且只講科學院文學史,領銜編寫這套文學史的是余冠英、錢鍾書和范寧。第一個例子是看它怎麼樣講孔子。三十多年前,一般人對孔子還沒有什麼好印象,因為「文革」後期批林批孔,有本由巴金撰文、賀友直繪畫的小人書叫《孔老二罪惡的一生》一度流行,那裏面把《春秋》說成孔子留下的歷史變天賬,把《論語》說成孔子的反動言論集。我們那時上中國哲學史課,讀到任繼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裏面也寫着孔子代表的是沒落的與新興封建勢力對抗的奴隸主階級,他的政治理想與當時的社會發展方向背道而馳。那時對孔子基本上是這樣的印象。可是,這部文學史有一節講《論語》,它前面介紹孔子的生平,也還是用了那個年代流行的階級分析的方法及語言,稱孔子鼓吹的「仁」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愛人、博施於民能濟眾這一套,「都是剝削統治階級欺騙和麻醉人民的言論」,然而接下來它說孔子聚眾講學、有教無類,是把知識傳播到廣大社會中去,已經有點褒意了,它又說《論語》裏面寫出來的孔子,是「一個思想深沉、舉止端方的大哲學家、教育家的形象」,這一下子就把孔子的形象扭轉過來了。

第二個例子是杜甫。那些年我們都知道毛澤東喜歡「三李」,不喜歡老杜,他說杜甫是個小地主,寫的詩都是政治詩而又哭哭啼啼的。郭沫若在1972年出版的《李白與杜甫》,揚李貶杜的傾向就很明顯,他認為李白的性格和詩歌都富於平民性,杜甫卻「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統治階級的立場,而為地主階級、統治階級服務」,這是揭了杜甫的「老底」。可是,這部文學史講到杜甫時,雖然確定他是一個「儒家思想的信奉者」,但它指出儒家思想中也有民貴君輕、匡時濟世的一面,就是這一面引導着杜甫憂國憂民、感時傷事,只不過由於階級的、時代的局限,「封建主義的倫理綱常特別是封建帝王仍然是他精神上的最高主宰」,使他不能分辨「忠君」與「愛國」之不同,不能徹底變成自己階級的貳臣逆子。這一分析可能還有過去意識形態的痕跡,然而指出儒家思想影響下的杜甫是有兩面的,講得非常中肯。它分析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形容這首詩「一氣貫注,奔流直下,不僅是從它的每一個形象里奔跳出喜悅的感情,而且它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春天的旋舞曲似的飛轉着輕快的旋律」,既貼切又富有現代感,是相當不錯的文學解讀,也能讓人一下就記住這首詩。

十幾年後,我在京都大學對面的舊書店偶然買到一本久保得二的《中國(支那)文學史》,它是1903年出版的早稻田大學教材。起初我並不知道久保得二在日本學界大名鼎鼎,還做過台灣大學中文系的首任教授,我是被他將中國文化置於與歐洲、印度文化的比較當中,又從文化講到國民性、從國民性講到文學的思路吸引住的。國民性的說法並不稀奇,1980年代「文化熱」時,這是談得最多的題目,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更是早就耳熟能詳的,但是用國民性來推導中國文學的特質,在我們的文學史里還是罕見,這讓我頗有點驚訝。久保得二說中國人偏於現實、重視現世,缺乏理想和想像力,有排他的、崇古的習性,中國文學因而為教訓的、保守的、擬古的、形式的、虛飾的,這些我以前都不曾讀到,我們的文學史往往都是以親切的口吻稱呼「我國文學」如何如何,都是讚頌備至,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敘述。

這部文學史對孔子和杜甫也沒有那麼多褒揚。它說孔子是深刻的哲學家、道德楷模、文獻學家,政治上卻很失敗,他不承認文學是獨立的,以美與善之和諧為藝術的最高境界,他的詩論妨礙了純文學的發達,也阻止了後來中國文學的進步。它又說杜甫是一個入世的、講義氣的北方人,曠放而不自檢,好高論天下事,唯有每飯不忘君的罕見忠誠,思君憂國,因而也褊狹躁急、憤懣不平,時常在作品裏悲時事、哭自己,表現社會的紛亂,故有「詩史」之稱號。它對孔子和杜甫不但評價不高,分析得也有些漫不經心。

從久保得二起,我後來讀了古城貞吉以下很多日本學者寫的中國文學史,從明治到昭和,一點點捋下來,就發現中國人講中國文學史,開頭是跟日本學的。這樣去讀在中國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自己寫的文學史,也就是1904年林傳甲為京師大學堂師範班編的《中國文學史》,就很有意思了。這本文學史,我好多年前專門寫文章介紹過它,它完全是一個年輕人「臨時抱佛腳」編的急就章教材,所以,第一它宣稱「我中國文學為國民教育之根本」,以此說明對文學史的需求很急切;第二它毫不諱言自己參考了日本人的書;第三它交待應公共科和分類科的要求,要講歷代源流義法,還要練習各體文字,於是有「篆籀音義之變遷,經史子集之文體,漢魏唐宋之家法」這樣的內容。今天回過頭去看,這部文學史實在奇特,好像面面俱到,卻又丟三落四,不過是僅僅講了個文章學,別提小說戲曲,連詩歌也是七零八落。

它也講到孔子,它說漢唐以來,孔子至聖、為萬世師表已成定論,可最近卻有些「頗謬於聖人」的議論,《論語》里「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話,也因不明古訓而「為外教所排擊」,這句話的本意是「孔子殆傷民智之難開,並非若秦政之愚黔首矣」。對孔子的回護溢於言表。它本來不怎麼談詩,但是也稱「李杜起而詩律一變」,青蓮盡其工、工部大其體,又說到「萬方多難,不有以鼓吹之,則民心將不知有國矣」,「韓柳李杜,豈僅自悲其身世哉,所遇者奇,而詩文所流露者亦奇」,對杜甫肯定居多。它最後論及當世,甚至說日本明治維新,一般人以為「黜漢學而罪歐化」,可是如果去讀日本戰爭文學、走卒下士所為詩歌,「或奇崛如李,或雄健如杜」,便會有「中國辭章之士,苟讀之而愧奮,中國庶幾中興乎」的感嘆。這表明他對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極為傾慕,他寫文學史效仿的就是早稻田大學的笹川種郎,可是他也並不是亦步亦趨、照單全收,孔子至聖先師的地位仍不可動搖,李杜仍是文學上的最高典範。

那個時代,講文學史的人很多都照搬日本漢學家寫的中國文學史,如發行很廣的曾毅的《中國文學史》,如作為東南大學教材的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顧實的書在好些地方,如講南北文學之差異、講孔子和李杜,都與久保得二如出一轍,它還說孔子是北方思想的開山,文學上並不值得崇拜,因為孔子不懂文學真正的性質,其主張是詩要有美與善的結合、詩要用來做教育,都是不知文學為何物,偏偏對中國的詩論影響極深。

在這樣一個氣氛下面,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就起到一個特別關鍵的作用。胡適立足於國語的、白話的立場,用當時新興的文學觀念,可以說是把中國古代文學來了一個大疏通。他的這個講義,開始是為一個國語講習班作的,有人根據現場講演記錄下來,題目叫做《國語文學史大要》,那裏面是把《詩經》《楚辭》、杜甫和李白的詩都當成白話作品來講的。後來據以改編成《國語文學史》,最後以《白話文學史》為名出版,主要保留了漢唐這一大塊。這部文學史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是它本身就用白話寫下來。

《白話文學史》既是從漢代講起,那麼關於孔子,就要去看胡適稍早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有意思的是,《中國哲學史大綱》於「中國哲學發生時代」一節,引了很多《詩經》里的詩,用來說明當時的政治之黑暗、貧富之不均,導致社會上產生憂時的、厭世的、樂天安命的、縱慾自恣等各種各樣的思潮,老子、孔子都是思想界革命的種子。它說孔子本來有志於政治改良,因時勢不合,遂專心教育,子路稱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活寫出一個孳孳懇懇終身不倦的志士。孔子要改良社會,「仁」是他理想的人道,君子為他心目中人生的模範,禮樂為他用作培養道德的利器,他主張「禮讓為國」、國中弦歌不輟,故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他寓文學於美術觀念,是一個氣象闊大的人。對孔子的這些評價,是不是有點夫子自道的意思?而這是與日本漢學家又或顧實等人看法不同的。《白話文學史》講到杜甫也很有意思,因為杜甫「晚節漸於詩律細」,一般評價杜詩,都必要說他的律詩成就很高,然而白話詩的提倡恰恰要打破格律,怎麼能給杜甫那麼大篇幅?《白話文學史》講杜甫,突出的是兩點,一是他的寫實,稱其為八世紀中葉以後寫實文學的創始人,二是他的詼諧,主要表現在那些信手拈來、滑稽風趣的絕句里。說寫實容易理解,因寫實才能稱得上「詩史」,可為什麼要強調杜詩的詼諧呢?原來「白話詩從打油詩來」,這就拐到白話詩上了。像「三吏」、「三別」這樣的,又可謂故事詩。既寫實,又是白話,還在敘事,胡適最看重的三個白話文學要素,杜詩兼而有之。

胡適以後,很多人都學他的方法講文學史,不再盲從古人對於文學的看法,同時吸收很多新的考訂和研究成果,再前前後後把文學史從先秦到清代補足,這樣形成了一個文學史的主流,直到1950年代。上面講到1970年代末我念大學時讀的那兩套文學史,也是這一潮流里的成果,這兩套書現在仍有重印。

最後,我們來看一看宇文所安、孫康宜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這部文學史的中譯本問世後有不少評論,有贊有彈,我自己也有評論發表,大的方面就不去說了,單看它怎樣寫孔子和杜甫。它稱讚孔子為學問、容止、道德俱佳的君子,「是深刻自省之人,是個性謙恭與道德權威的典範」,也不會「為了換取政治影響而對自己的道德原則有所妥協」,而他對後世文學的影響,表現在他的文質平衡論成了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修辭理論,他對《詩經》的編訂也使詩歌有了在古代中國文學裏的首席地位,他的崇古則發展為中國中古詩歌的一個主題,等等,它在孔子身上用的這些溢美之詞,不僅在文學史里前所未有,有的可以說都超出了孔子本人的言行與影響。然而說到杜甫,它卻異常克制,只是淡淡地提到杜詩里有些無人可及的細節,恰與重大政治事件交織,這使杜甫贏得了「詩史」之名,但晚期住在成都的杜甫卻是與世隔絕,他的詩里有理想主義,也有溫和的自嘲。它大概有意將杜甫其人與其詩區分開來,所以說杜甫是用詩歌建構了自己的生活,這些詩最終將一個失意的小詩人,變成了中國文學傳統中最有名的詩人和人格。

對孔子、杜甫的描述及評價,在文學史里只佔很小很小一部分,以此為例來看整個文學史,自然是以管窺天、以錐刺地,但是就這一小部分也已經顯示出這麼大的差異,說明文學史始終是變化的,變化的是文學觀念、檢討文學史的方法、對作品的解讀以及據以批評的立場。但是文學史也有它不變的地方,有一個大致的範圍和一些固定的常識,是很久以來形成的,比如它始終要選擇《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作為每個時代之主流的作品、文體,它始終也不能缺少孔子、杜甫、關漢卿、曹雪芹等等具有典範意義的人物。也正是由於這些不變的內容,讓文學史有了一定穩定性和延續性,無論意識形態、研究風氣怎樣變化,它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獨立的、不變的,這些也是我們文學史課最重要的內容。所以這個課,除了基本資料,你可以選任何一種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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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大聽最熱門的中國文學史課,需要看哪10本書?

在台大聽最熱門的中國文學史課,需要看哪10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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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大學的熱門公開課「中國文學史」,執教者為台大中文系年輕女教師歐麗娟。這位美麗女老師的課上似乎總隱隱藏着一個暗示:糾偏。

台灣大學公開課「中國文學史」,執教者為台大中文系年輕女教師歐麗娟。這位研究唐詩出身的女學者,近期還有一門課在coursera上熱播,叫做「《紅樓夢》研究」,帶讀者步入賈府,剖析常為人誤解的小說情境與情思。這位美麗女老師的課上似乎總隱隱藏着一個暗示:糾偏。這在「中國文學史」的導論課上,已昭昭可辨。作為所有中文系課程設置中繞不過去的必修課,台大選用這麼年輕的女教師來教文學史,這本身就是對「重寫」、「重讀」文學史的踐行吧——以女性主義視角而言,狹義的「重寫文學史」其實是回應了女性主義文學批評,讓女性的聲音可以獲得出口。比如,劉大傑先生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中,只提到了五位女性作家,並且全部在宋代以前。僅此一點,就可看出「重讀」、「重寫」之必需了。

在常規對於文學史讀物的推薦環節,歐老師雖開出了如下書單,卻言之在先曰:「轉益多師是汝師」——我開給你們的書單,並不代表其中任何一本都是真理,相反,它們各自有各自的問題。只是你們要多多讀不同的著作,才是為學之道。

1.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

2.葉慶炳:《中國文學史》

3.臺靜農:《中國文學史》

4.王國瓔:《中國文學史》

5.章培恆、駱玉明:《中國文學史》

6.宇文所安等:《劍橋中國文學史》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列出那麼多名字幾乎一樣的書,有什麼意義呢?且讓歐老師來告訴你,她建議你怎麼讀。而在討論怎麼讀這個問題之前,我們要先來聽聽歐老師對於這個書單的框架標準——文學史觀。

一部文學史的成書邏輯或最大的價值,其實並非作家作品,而是挑選及解釋歷時性及共時性作家作品的標準,以及串聯它們的方法,也即,文學史觀。以上書單中的大部分書,都秉承着一個著名的文學史觀,也是影響我們近百年來對於作家、作品及文學史判斷的一大史觀,即胡適先生在其《白話文學史》中提出的脫胎於演化論的「歷史進化的文學史觀」——簡單說,在這一史觀的眼光下,文學是朝着某個固定的目標前進的,即現代一定比古代更進步。所以白話文一定優於文言文。不僅如此,歷代的問題變遷也皆是為了「進步」而改變。所以,你們知道嗎,我們從小不經大腦便張口即來的「漢賦、六朝駢文、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的歷朝問題代表作,也不過是被胡適先生洗腦的結果啊。

那麼現在問題又來了,事實是什麼呢?

舉個例子:在「線性進化」的文學史觀下,胡適竭力稱讚韓愈「作詩如作文」的態度,同時批評杜甫的《秋興八首》為詩謎。但朱光潛先生在「替詩的音律辯護——讀 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後的意見」(後收入《詩論》)中曾引宋代嚴羽評價宋詩的話說:宋詩「以文字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才學為詩」,味如嚼蠟。被胡適讚揚的「作詩如作文」的作詩之法,其實就是宋詩之道。在文學史而言,韓愈是唐轉宋的關鍵人物,也是中國詩運衰落的一大關鍵。

再舉一個例子,如果你告訴宋代的文學家說,我們認為你們這一時代最大的成就是宋詞,他們一定不會同意。如果你去告訴蘇軾,我們對你的定位是宋代著名詞人,他一定不會答應,他會恨你。對他們來說,詩言志,而詞只不過是詩餘罷了,是平時發發牢騷抒抒情來的,他們最重要最嚴肅的內容,依然在詩里;又比如,如果你告訴曹雪芹,他是明清小說的第一人,他也一定不會高興,因為這並不是他最看重的代表作啊。所以,從這一角度而言,多少年來,有重要之作也許就這樣被忽視和掩埋。

言歸正傳,那麼以上的書單要怎麼讀呢?當然是取其精華,畢竟在汗牛充棟的文學史架上,這幾位足夠學問足夠分量來撰寫文學史。比如劉大傑先生,文字酣暢淋漓,詮釋與考證都具有真知灼見,尤其是文學史觀未受政治影響的「文革」之前的原本。而葉慶炳先生的文學史,則是台大課程的教材,其優勢在於儘量客觀地綜合各家意見,不帶太多個人主張,但是隱隱之中依然還是可以看出葉先生也是以五四「線性進步歷史意識」為建構的。

臺靜農先生的史作,則是其上課講義之整理。台先生對彈詞、吳歌西曲等民間文學有特別造詣,但是當然,他本人依然是五四文人。王國瓔先生的特點,則在於用文類流變來勾勒文學史的表達,並吸收歷代評論而融會貫通。而近年來頗受學界褒揚的章培恆、駱玉明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也在歐老師的特別推薦中。章、駱一書,以一種獨特的演化觀——雖然也是演化觀——解讀文學史,但與胡適不同,或者說高於胡適之說之處在於,他們所主張的「演化」,是凸顯自我覺醒的進步史觀,及歷史進步的目標,是個人的自我覺醒。關於這一點,在此書洋洋60頁的「導論」中,已明確表達,非常建議大家有空一讀這篇精彩的論述,大概可稱為當代之「人的文學」。(註:此處為廣告,筆者加塞私貨,不是歐老師建議。)

最後,the last but not the least,去年以來被熱議的《劍橋中國文學史》,自然位居歐老師special list。此史的珍貴之處在於,儘量不受所謂先行的史觀主宰,而使用接受美學的方式,透過歷代讀者的角度來重寫——後人如何運用前人作品的成果,再產生他們時代的文學成就,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必須回到當時,看他們怎麼想,而非我們現在怎麼想。另外,文學是文化的一部分,所以必須用文化研究的知識結構參與,以給予文學更準確的定位。

既然說到他山之石,那麼不如八卦國外更早的中國文學史著述。現知最早的英文所著之中國文學史,為英國人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於1901年所撰,早於中國人林傳甲於1904年為京師大學堂國文課程所編寫的中國第一本《中國文學史》。

以上,其實是歐老師「中國文學史」課程導論部分的後半段,在前半段中,歐老師已從「什麼是文學」「什麼是文學史」「文學史要處理的問題」等等,先行探討了文學史的前提。因為只有理解了這些問題,才能理解歐老師授文學史之邏輯與方式——不分析文本,不探討思想,也不歸納文學的普遍規律,因為這些都不是文學史的任務。分析文本的是文學批評,探討思想的是思想史,歸納普遍規律的,則是文學理論。關於這些科目,有相應課程具體闡釋,當然,歐老師友情列出私人書單,僅供參考:

7.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徵》(在六種文學發生學原理中,有一種叫做「自我表現說」,廚川此書,吸收了柏格森和弗洛伊德等理論,提出「生命力受壓抑而生的苦悶懊惱乃是文藝的根底。」值得注意的是,本書譯者為魯迅,譯出後,在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引起很大反響。)

8.奧威爾:《我為什麼寫作》(奧威爾在此文中歸納了寫作者的行為動機:純粹的自大,對美學有所要求,歷史的衝動,政治的固定等。)

9.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綜合而言,所謂文者,蓋複雜而有組織,美麗而適娛悅者也。複雜乃言之 有物。組織,斯言之有序。然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故美麗為文之止境焉。」)

10.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著名的「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中文系又一必讀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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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维贤:张爱玲的魂兮归来?

许维贤:张爱玲的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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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天地四方,多贼奸些。
——《楚辞•招魂》
前言
21世纪初开,香港岭南大学主办“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会中夏志清与刘再复就张爱玲和鲁迅的文学史定位,双方展开剧烈交锋。刘再复批评夏志清没有反省《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批评偏颇,要求他:“扬弃审美过程中的政治情绪与政治术语”①,对此书用双重政治标准在一味褒奖张爱玲成就和其“反共倾向”同时,却否定了鲁迅、赵树理等左派文人的文学成就,深感不以为然。刘再复将张爱玲称之为“残酷的天才”,但没有贯彻到底,她在离开大陆后应邀写了几部反共之作,丧失了其艺术独立性,成为“夭折的天才”,因此在张爱玲和鲁迅之间,他会更喜欢“把天才贯彻到底”的鲁迅。夏志清回应道,如果说张爱玲是夭折,鲁迅则更加失败,张爱玲夭折是为了生活,鲁迅晚年被左联利用做左翼领袖更不可取。②
总括来说,这场争论冰山一角地暴露出海外和国内学人至今依然对张爱玲的基本价值判断存有的巨大分歧。有人不断把鲁迅和张爱玲放在同一个历史坐标来衡量和判断孰优孰劣。另一位大陆学者王晓明也曾做过类似的比较:“倘就艺术创造的整体分量而言,张爱玲自然是远不及鲁迅的……”[1] 80年代在大陆文学史出土的作家除了张爱玲,还有沈从文和钱钟书,何以后来鲜有人将后两者与鲁迅作比较?反而动辄把张爱玲和左翼精神领袖鲁迅相提并论?而为何这种比较又格外耐人寻味,引起大陆学界的紧张和焦虑呢?
要追究下去,最初将张爱玲和鲁迅作比较的当然不是海外的张迷,也不是许子东所指称的“国内的新锐学人”③,而是上个世纪40年代的胡兰成:“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2] 30胡兰成率先指出了张爱玲与当时五四左翼传统的格格不入,而这种摩擦从文学观一直到后来张爱玲所选择的个人主义和政治姿态,都不见容于以左派思潮为主导的大陆文学史写作一直长达三十多年。
80年代中国学界重新让张爱玲浮出地表,张爱玲并没有因而马上被供奉到大师的殿堂,这里头张爱玲重新遭遇一个国内学界对她的渐进接受史,而这种接受尺度,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在大陆鲁学的参照系里进行。刘再复认为大陆整个80年代对文学史的政治写作和半政治写作已有很多反省,所以原先被打入冷宫的非共产作家才得到公正的评价。④ 言外之意张爱玲在大陆非但获得平反了,而且还缔造了“她的神话”⑤。其实刘再复似乎高估了张爱玲在当下大陆文坛的正统地位,因为张爱玲是否已在大陆得到公正评价还有待观察,况且这种公正在多大程度上在现今的大陆文学史是否反映出来还是一个问题。
上个世纪初的中国,从林传甲应命给京师大学堂编写讲义,写了第一部由中国人自己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开始,文学史的书写就和国家教育体制有着密切的关联。在执政者看来,作为教学的文学史叙述肯定对国家形象以及民族精神的建构有所帮助,因此近百年来,文学史所承担的教育责任,早已使它变成了意识形态建构的一部分⑥。左翼精神领袖鲁迅长年被意识形态供奉于主流论坛,非共产作家者如张爱玲虽已逝世将近十年,可是她能在多大程度上大步迈入大陆文学史的正统论述中绝非是一朝一夕之事,梳理其中的演变和推进,有助于让我们理解到大陆文学史写作对一个非主流作家的接受限度,这跟1949年建国前文坛对张爱玲的评说会有何不同?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这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功能和影响?《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论述的背后在多大程度上出现刘再复所谓的偏颇?当代国内文学史写作对张爱玲的论述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张爱玲的认知?其中的异同在哪里?这些疑问恐怕已纠缠不清于国内学人的一个更为尴尬和焦虑的大命题里:如何迎送张爱玲的魂兮归来?正当大陆文学史的神坛供奉的还是一尊至高无上的一代神明——鲁迅。
夏志清与建国前中国大陆对张爱玲的评说
在海外学术界,一般公认《中国现代小说史》最大的意义在于首次以巨大篇幅把张爱玲写进文学史,把张爱玲放在鲁迅地位之上,推荐她为“今日中国最优秀兼最重要的作家”⑦。当然,最早持肯定态度发表专文论述张爱玲的评论家,不是远在美国的夏志清,而是傅雷和胡兰成。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在1944年5月上海《万象》杂志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高度赞扬《金锁记》的写作技巧,“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3] 9。胡兰成也在1944年5月、6月上海《杂志》第13卷第2、第3期发表《论张爱玲》,认为“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2] 30。前者是以形式技巧肯定张爱玲,后者主要是以内容与作家思想来诠释张爱玲,但双方都不约而同表达了对张爱玲的才华可能在未来会有枯竭的忧虑。傅雷当年发出感叹:“才华最爱出卖人. . . . . . 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聊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是奇迹,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3] 18胡兰成也曾说过“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2] 23基本上这种担忧在某种程度上在后来的不幸言中,也成了往后大陆学界在评述张爱玲的时候所要每每强调的,甚至有者还暗示这是张爱玲当年的政治不正确所应该付出的代价,如唐弢的这一句话:“以后出于政治偏见,张爱玲满足于浮光掠影,道听途说,不能深入地描写真实的生活. . . . . . 起点即是顶点。而傅雷当年的评述,‘不幸而吾言中’,竟成为不易之论了。”[4] 370现在的刘再复不过是把这种感叹转换成一种价值判断表达出来而已:“瞧!这个夭折的天才!”
张爱玲在40年代初崛起,沦陷区的文学批评界不仅只有上述两位知名学人高度肯定她。当代著名汉学家柳存仁曾在40年代化名‘柳雨生’三度撰文评介张爱玲,他尤其感叹的是“在此动荡的时代环境里而犹能见到如此精练圆熟的文字,未尝不可说是一种非偶然的奇迹。”[5] 也在另一篇文章向以左派新文艺腔当道的潮流提问“寻思我国有过什么时代出产过这样的一位不庸俗的文士呢?在近年不是久矣没有看到的么?”[6] 张爱玲在上海出道,多发表创作于鸳鸯蝴蝶派杂志《紫罗兰》等,况且其文字又介乎于旧文体和新文体之间,卫道之士以通俗作家的鄙视眼光评价她,甚至傅雷也给予忠告:“把旧小说的文体运用到创作上来,虽在适当的限度内不无情趣,究竟近于玩火,一不留神,艺术会给它烧毁的。”[3] 17柳存仁独具慧眼力排众议,不但不排斥这种新旧杂糅的文体,反而认为张爱玲的文体和思考立足于当时的潮流之外,反衬出那些一窝蜂模仿左派新文艺腔之流的庸俗。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也肯定了张的旧体新用,并且赋予它们新的意义和功能:
她受旧小说之益最深之处,是她对白的圆熟和中国人脾气的给她摸透。《传奇》里的人物都是道地的中国人,有时候简直道地得可怕;因此他们都是道地的活人,有时候活得可怕。他们大多是她同时代的人;那些人和中国旧文化算是脱了节,而且从关闭自守的环境里解脱出来了,可是他们心灵上的反应仍是旧式的——这一点张爱玲表现得最为深刻。”[7] 404-405
这个观点跟当代大陆那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有关张爱玲论述的其中一段很相似:“她从中看到了中国都市人生中新旧交错的一面,即都市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现代的变化,但人们的习惯、观念仍然是传统的。”[8] 514这只能说明夏的观点启发了后人。夏的分析无疑是充满力道和深刻的,它揭示了张爱玲那深受旧小说影响的文体对描绘现代中国人物的传统心理,还是有存在的必要和价值。反观新时期的很多文学史写作,谈到张爱玲的文体,除了通常以“她善于对古典与现代、雅与俗进行综合吸收和全面运用”[9] 516之外就无法深入谈下去了。
40年代肯定张爱玲者,有的也多从散文下手,觉得她的散文“既不獭祭典籍,又不见滥施新文艺腔调,所以值得鼓掌。”[10] 有者甚至大胆下了预言:“她的小说是一种新的尝试,可是我以为她的散文、她的文体,在中国的文学演进史上,是有她一定的地位了的。”[11] 74当时的上海重要作家苏青也毫不吝啬给予张赞许“张女士真可以说是一个‘仙才’了,我最钦佩她。”[11] 73
这对一个当时仅仅只有24岁的女作家来说,这些赞美是超乎常人的,这位天才作家要在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占一席位置,似乎看来不会太远。可惜新中国成立后,1951年出版的第一部现代文学史《中国新文学史稿》,完全没有提到张爱玲。王瑶在《自序》中,直接承认《中国新文学史稿》是紧贴着党内有关新文学史的指导思想完成的。⑧ 新中国成立后,中共中央教育部在1950年5月就颁布了《高等学校文法两学院各系课程草案》,对中国新文学史课程的内容做了指示:“运用新观点,新方法,讲述自五四时代到现在的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史,着重在各阶段的文艺思想斗争和其发展状况。”[12] 126王瑶等人因此还奉命写了《〈中国新文学史〉教学大纲(初稿)》,为建国后这门课程构搭了基本框架。这份教学大纲奠定了建国后新文学史著突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的基本倾向,规定了新文学史上文学斗争的基本内容。⑨ 在当年那种以政治思想为绝对主导的文学史写作教条底下,在共产党人眼中,张爱玲与汉奸胡兰成那不太光彩的婚姻和政治倾向,⑩ 当然不可能见容于建国后的文学史写作,从50年代到70年代末的文学史都把张爱玲活埋,不但是预料中事,这一切也不幸划定了80年代后大陆文学史对张爱玲的接受限度。
夏志清在1961年的美国完成《中国现代小说史》,高度评价了张爱玲,不但只是补充了80年代前大陆文学史对张爱玲的空白描述,也建构了另外一套与大陆主流文学史抗衡的个人文学史写作模式:如果说主流文学史写作带有高度政治意识形态和集体偏见,那么《中国现代小说史》也不过是在奋力捍卫个人的政治和文学偏见而已:它既突出个人文学的趣味性和主观性,也毫不含糊个人的政治立场和主张。这也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一直令人争议的所在。但我不认为应该简单地把它归类成反共之作,也不应该全然把所有的大陆文学史写作描述成亲共之作,这不尽然是政治意识形态劻然不同的问题,也关系到两种不同文学史写作的范式选择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回到文学史写作的场域来重新审视文学史与生成环境的关系。
两种文学史书写的对立:精神史与风格史
在文学史领域,历来有两种不同或对立的倾向:精神史与风格史。精神史倾向以某种预先设定的精神观念体系来书写文学史,例如强调总体性的时代精神。精神史的模式有两种特征:其一,它并不把文学视为特殊的历史现象,而是把它看成是一种精神史的表征,这意味着消解了文学与其他精神现象之间的区别;其二,一种匿名的文学类型学,基本方法是先设定一个参照系或分类标准,尔后将不同的作家、作品、流派乃至时代分门别类地归入。而风格史却相反,它是一种以具体作家的个性风格为参照系的文学史模式,它的出发点不是总体性的时代精神或世界观,而是个体性。风格史有两个特点:其一,它是从历史思维的特殊性方面而不是普遍性方面开始透视文学的,不是以某种预先设定的总体范畴如时代精神为出发点来架构文学的历程;其二,它反对把作家个性与特征简单地消融到某种类型归纳之中,反而最关心的是体现在风格上的作家个性与作品特征以及文学的内部构成。(11)
大陆的现代文学史写作尤其在80年代前明显都倾向于精神史,这种文学史写作模式在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就确定了下来。《中国新文学史稿》的《绪论》体例分“开始”、“性质”、“领导思想”与“分期”,(12) 全盘以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中关于文化革命问题的论述作为绝对的参照系和分类标准,
把无产阶级作家都纳入一个总体性的时代精神书写里边,对无产阶级潮流之外的作家持严厉批判的态度,这在50年代较后出版的几部重要文学史如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和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都强烈体现出来,更不要说这之后多部以集体单位院校合编的政治化文学史写作。而也是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开始,大陆的文学史分期概念都以革命史的分期来架构一切,没有按照文学自身规律的发展情况来分期。这种从非文学的历史中产生的分期,不可能揭示文学发展的独特的阶段性。(13) 可是这种分期法也一直延续到80年代的文学史写作,韦勒克所说的“文学分期应该纯粹按照文学的标准来制定”[13] 306在大陆似乎面临实践的困难,整个格局分期法基本上还是受到大部分主流学者的拥护,黄修己在90年代依然坚持“《史稿》分期法,经过时间的检验,证明有其合理因素”[12] 134。虽然新时期以来文学史写作不再一律把非无产阶级作家纳入批判的行列,但这里头还是有一定尺度的时代精神之意识形态不能逾越。文学史书写无法脱离跟其生成环境的密切联系,正当“教科书心态”始终弥漫在新时期以来的大陆文学史写作中,大部分的大陆文学史都是教科书文学史,缺少研究型文学史(14)。陈平原说:“说到底,体例明晰,叙述井然,结构完整的‘文学史’,主要是为满足学校教育而产生的,这就决定了其写作很容易受到政教权力的控制,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14] 5这种作为教科书的文学史书写为了便于课堂讲授,也很自然地倾向于文学的相似性而非差异性,普遍性而非个性特色。这种教科书体例的选择也往往决定了它们集体无意识向精神史的书写模式倾斜。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生成样式跟大部分的大陆现代文学史有别。首先它是一部研究型文学史,不是教科书文学史,夏在完成此书前,他还没有在大学讲授中国文学,(15) 他最初是以研究员的身份着手书写此书,拟想中的读者当然首先是文学的专业爱好者,因此立论凸显个人风格与创见,力求学术的创新,追求的是一种学术个性而非主流论述的普遍价值判断。因此夏把现代文学的嬗变过程描述成一个个杰出作家的个人风格史,把不被主流文学史看重的作家张爱玲、沈从文、钱钟书作强烈重点引介,牢牢把握住个别作家的个体性并作出深入分析,然后不遗余力做出论证和推广,这是风格史写作的典型模式。作者在序言强调“身为文学史家,我的首要工作是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16)。我们看到作者是把文学史的重点放在作家及其作品的特殊性上,例如指出张爱玲小说意象的丰富和对文字色彩的敏感,他是第一个拈出“华丽”一词来形容,这个准确描述张爱玲文体的关键词在这四十多年常被张学研究者反复引用。(17) 而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史给予张爱玲等人极高评价与其分析方式展现了一种特殊的力量,它打破了原来大陆文学史以精神史书写为主导的论述格局。
但不幸的是,夏志清对中共的政治敌意更长久引起大陆学者的争论和在意。在那全球冷战的时代,作家要自由写作谈何容易?我们很难要求当时的海内外文学史家都全然抛开各自的政治信念,文学批评深入到底层一定会涉及到政治层面。当我们都意识到双方都在坚持自己的政治立场,学术问题要处理的不是哪一方的政治正确性,也不可能像刘再复那样徒然期盼双方放弃各自的政治立场,(18) 我们要审视的是在两种不同政治信念的文学史写作本身,开展了怎样的不同文学史叙述模式?在各自的政治偏见下,文学的审美性在多大程度上被遮蔽了?要衡量这个问题,双方的笔下如何处理那些不同于自己政治理念的作家群是个关键。
尽管我们可以不同意夏志清对左翼作家有近乎一面倒的苛评与冷嘲热讽,但最低限度他还是让他们的名字出现于小说史中,并且还为鲁迅、茅盾、巴金等人立了专章,在详细分析茅盾文本的美学得失后还是称茅盾“无疑仍是现代中国最伟大的共产作家,与同期任何名家相比,毫不逊色。”(19) 这个判断还是超越了他个人的政治偏见。反观同时期写的大陆文学史,政治性完全压倒审美性,把非共产党作家张爱玲完全活埋是铁的历史事实,也长期把不同政见的胡适作为批判的对象,无视胡适的学术成果和贡献,对他的自由主义作出歪曲的解释和践踏,完全脱离文本分析和学术论证,例如复旦大学学生集体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胡适是以章节“胡适的反动文学观与他的《尝试集》”被写进文学史的,[15] 完全以政治批评取代文学批评,一律狭隘地把他视为资产主义的代言人。
显而易见,夏的政治立场并没有完全取代他的审美立场。的确他有反共的情绪,张爱玲正好是他表达这种情绪的媒介,但他更是一个学者,富有西方文化传统中的那种强烈的人文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精神色彩,对人类的命运极为关心,这使得他在表达政治的情绪外,最重要的还是要表达他对人文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理解,而这两套语码本身就是超越政治党派的。但在大部分大陆学者如刘再复看来,这却不可思议,在他们的批评视野中,只有一套语码起作用,不是政治吃掉艺术,就是艺术吃掉政治,他们集体所拥有的只是政治取代艺术的历史,同时,艺术也就变成了政治。(20) 于是他们也只能从集体经验出发去判断夏的两套语码的复式批评,将两套语码所可能包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简而化之,质疑夏又是在借艺术而大谈政治,故至今二十多年从唐弢到刘再复,不断有大陆学者向夏志清作激烈的讨伐。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当然也不无缺陷。除了他的反共论述带有冷战时代的烙印以致审美过程中不时出现政治情绪之外,作者选择的风格史写作,也注定了这是一部零乱而看不出历史延续性的个人风格趣味的编年史,因此才会出现汉学家普实克对夏的指责:“他未能把他在研究的文学现象正确地同当时的历史客观相联系,未能将这些现象同在其之前发生的事件相联系或最终同世界文学相联系。”[16] 220《中国现代小说史》虽然使读者见识到了一个个伟大作家如张爱玲的卓越风格,可惜却又丧失了历史的厚度与深度,它毕竟不能涵盖特定历史文化时期的丰富内涵。当夏志清充分考虑到了文学是如何表达的同时,但却又无法兼顾到特定时代文学究竟向我们表达了什么?例如《中国现代小说史》未能把晚清民初的小说纳入时代视野,以及对抗战期间大后方的小说总体描述也有欠周详,其实这两点在作者在《原作者序》里也做了检讨和自我批评。[7] 17
“文革”后的最初那些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已在大陆学界引起不小的反弹。唐弢就说“我这次在大连碰到丁玲,她就说你们为什么不批一批夏志清呢?国内已经有很多人在批了。”[4] 416唐弢当时并没有即刻响应这些呼声,反而为建国三十多年的文学史写作做了自我检讨,写了一篇《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问题》,充分表现了作为一代文学史家的谨慎和自知之明:“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写出正面的好的文学史,以抵消错误影响。这是最根本的一着。因为单是反驳一个夏志清,不一定有效。我们现在还拿不出一部好的现代小说史,这是我们自己的缺点。”[4] 416
反而夏的著述在当时的年轻学者中引起正面反响。温儒敏回忆道:“大概是1979年,我们磕磕拜拜读了夏志清的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越发相信我们自己的艺术判断;张爱玲是不应被文学史遗忘的一位杰出小说家。”(21) 王晓明也说80年代初,受到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影响,他托朋友从香港买来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集。(22) 这几位学者都已经是当今大陆学坛的中坚分子,王晓明也在1988年连同陈思和主张“重写文学史”。台湾学者龚鹏程这样评述“重写文学史”背后的脉络:“当大陆文坛希望能挣脱旧的框架,恢复文学之主体性,不再让文学研究从属于政治时,他们考虑到的,正是夏志清所走的路。”[17] 可惜1989年的政治事件,“重写文学史”的呼吁很快就被主旋律给压倒下来。不管怎样,之后还是有学人时不时旧事重提,但“重写文学史”是否至今依旧停滞在理论的层次,抑或自觉逐步深化实践到文学史写作当中?本文当然无法直面做出检讨,但我们尝试从“文革”后到今天的十多部重要文学史,就其中有关对张爱玲的论述看出一些端倪和揭示出一些思考的盲点。
大陆文学史对张爱玲的接受限度
新时期以来,第一部影响很大的文学史是由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这一部集合了当时众多学界专才合写的文学史总共三卷,[18] 资料罗列详尽,但没有出现张爱玲的评述。其中的原因固然跟当时学术界的意识形态有关,但多少也和唐弢本人对张爱玲的评价有关。唐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写问题》一文就认为“夏志清在他的《小说史》里,把有些作家捧得太高了一些,比如张爱玲就是”[4] 424。
温儒敏在《近二十年来张爱玲在大陆的‘接受史’》一文里说《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将张爱玲首次写入大陆的文学史。”(23) 但根据王宏志的考证,大陆出版的现代文学史著中,最早出现有关张爱玲的论述是黄修己在1984年6月推出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24),比钱理群、温儒敏等人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还早。《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初稿刊1984年的《陕西教育》,1987年6月才结集成书。其实即使不以文学史的出版日期来衡量,《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很可能不算是首次将张爱玲写入大陆文学史,恐怕黄修己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才是始作俑者,这本书的初稿完成于1983年10月(25)。黄修己仅花了370字左右描述张爱玲,在完全没有引证的情况下批评张的风格“与凌淑华相近,但比凌的作品多了点市井俗气,格调也不高。”[19] 354这本书据作者称是大陆“间断了近三十年后最早出现个人编著的新文学史著”,(26) 作者也在书的后记解释说此书当时作为教材“赶印而编写得相当匆促,许多内容来不及仔细推敲”[19] 562,因此很难苛求本书对张的评析会有什么用心推敲的地方,这也不过印证了教科书文学史的操作缺陷。基本上整个论述模式局限在作品的内容和作家思想的直接对应上,简单描绘张爱玲的小说“多围绕恋爱、婚姻表现城市中的上层人物”[19] 232,其肯定的一小部分也是因为《金锁记》“反映了旧家庭的矛盾”[19] 233,因此“有一定认识价值”,最后断章取义张的名言:“‘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她担心‘我们的文明’即将过去,‘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这已经预示了当人民革命风暴来到后,她的思想将趋向反动。”[19] 233这显然是武断地从张的话里宣判作家当时的政治不正确。
在相当的一段时间里,大部分大陆文学史书写基本上并没有脱离黄修己对张爱玲的论述模式。(27) 三年后一部深具影响力的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也出版了,以大约八百多字简单描述张爱玲创作中的市井色彩和封建心灵,也加上一句对张的政治不正确——学界心照不宣的共识“这个女作家有很好的艺术素质,却被她的政治立场所蔽”(28)。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精神史的书写模式紧附着政治意识形态的幽灵,始终跟随着新时期的张爱玲论述,它在大部分大陆史家的心眼上划上了一道对张爱玲的接受限度。基本上我们可以归纳出大陆文学史写作对论述张爱玲的几条“金科玉律”,而这些都在无形中导致了文学史写作以很暧昧的态度欲迎还拒着张爱玲幽魂的海外归来:
(一)以张爱玲的思想背离于时代发展的主潮来论断其局限
张爱玲的两部反共之作《秧歌》和《赤地之恋》,以及她和汉奸胡兰成的短暂婚姻,已经足以让共和国的作家学者们长期把张爱玲放到大时代的政治祭台。80年代初唐弢在检讨大陆文学史写作的当儿,还是说“我现在仍然认为:用马克思主义作为指导思想是重要的,这是根本问题……”[4] 417他非常不同意夏志清把张的《秧歌》捧得那么高,他认为“这部小说恰恰是张爱玲根据不真不实的资料,再加在上海参加半个月土改的情形写成的反共小说. . . . . . 以耳代目,写的作品就是道听途说,连艺术上也粗制滥造,没有什么可取了。”[4] 417这段评语似乎深具影响力,即使到今天的绝大部分大陆文学史写作,
对《秧歌》和《赤地之恋》都采取恶评而一律不需要论证的态度。孔范今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重复了唐弢的论断“五十年代所写的《秧歌》、《赤地之恋》等作品,不但内容上不真实,违背生活逻辑,而且艺术上也平淡无奇,失去光泽。”[20] 174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谈到《秧歌》,只以一句“平心而论,张爱玲对中国农民心理和农村文化的了解是极其有限的”[21] 477就打发过去了。总而言之,一旦面对反共作品,他们都斩钉截铁作了结论,完全不需要作出具体引证和分析。
在海外,纵使有学人因政治立场而直接产生对这两部作品的共鸣,但他们还是在赞美这些作品之余,做了大量的文本分析和审美工作,例如龙应台的《一支淡淡的哀歌:评张爱玲〈秧歌〉》(29) 和王德威的《重读〈赤地之恋〉》(30) 就有很精辟的艺术见解,而这却是大陆文学史写作在否定这两部作品之余所欠失的准备工作。事实上“与其说《秧歌》反共,不如说《秧歌》反迫害,任何一种制度的迫害”(31)。而批评《秧歌》艺术粗糙也是说不过去的,《秧歌》的文字干净典雅,人物刻划细腻动人。但这些作品长期在大陆被禁,大陆读者只能继续接受文学史写作对这两部作品以讹传讹的评法。更多的大陆文学史干脆就完全避开对《秧歌》和《赤地之恋》的论述,但以后的大陆文学史还可以继续回避多久?既然这两部作品长期被大陆评论家视为是张爱玲反共的铁证和其纯文学追求向政治化倾斜的开始,我们就更需要正面对向文本,作出剖析和实事求是的论证工作。它们是主流论述心眼上的一道缺口,这个缺口只要一天不通过学术的缝补,它还是不时会在大家面对张爱玲的当儿,隐隐作痛。
朱栋霖等人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在谈到这两部作品时,终究露出了主流意识形态的马脚:“由于张爱玲的思想背离于时代发展的主潮,必然影响了其小说创作的思想倾向和审美价值。”[22] 278这显然是精神史写作的通病,先设定某种时代精神观念体系,再来取舍文学史料和对照作家的思想,审查作家思想是否呼应时代精神,于是作家及其作品的价值和定位被先设定的非文学的外在标准给歪曲了。这种由文学史书写所预先设定的他律性外在标准,首先把一大批响应时代精神号召的革命作家写入了文学史,也同时把一大批不见容于时代主旋律的作家从历史书写中驱逐出去。“20世纪中国文学巨人”[23] 171鲁迅的伟岸身影在时代主潮的操作中不断拔高,好像只能反衬出张爱玲那“个人主义”(32) 的单薄身躯的无地自容了。但张爱玲很早就预见到问题的症结并且作出透彻的回应:“文学史上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33) 她甚至间接批评了当时风行的左翼文学和抗战文学:“倘使为斗争而斗争,便缺少回味,写了出来也不能成为好的作品。我发觉许多作品里力的成分大于美的成分。”(34) 上述这些话,也是张爱玲很早为自己背离时代发展的主潮所作出的回答。但显然大部分大陆史家不是不愿正视作家本身对这些时代命题的思考,就是对这种思考作出浅薄的结论,例如《20世纪中国文学史》把张爱玲上述那番话解读为一种“反精英化的世俗姿态”[23] 363,站在这个解读角度上来揭发张的小说“在故事体式上追求消遣性”[23] 363,364,前一句话把张爱玲对一个时代的深入反思平面化了,后句含蓄地对张爱玲创作的严肃性采取减分的立场。其实这些思考并没有脱离鲁迅和左翼文人在30年代对以林语堂为代表的“论语派”提倡“无所为的幽默闲适小品文”的批判模式:对凡是背离时代潮流的作家,一律从他们“与时代脱节”,来作为对其作品价值的扣分理由。
(二)偏重小说内容多于形式分析,以张爱玲的选材大都局限于男女之情,嫌张爱玲不够大气
论述张爱玲,在颇长的一段时间里大部分大陆文学史主要偏重作品的题材和思想内容为审评对象,其形式技巧还在其次。这当中,《金锁记》最备受广泛认同,因为主人曹七巧的形象“令人信服地证明疯狂的金钱欲望是如何毁灭一个人的良知和人性”[24] 226,“展示上流社会人物灵魂的丑恶”[25] 425。《金锁记》的作者被描述成只是一位成功暴露物质社会阴暗面的现实主义作家,即使把张爱玲归纳成现代派,也不过是因为她“从一个侧面深刻地揭示了冷酷的封建性和腐朽的资本主义性互渗交撞所造成的人性泯灭的巨大阴影”[26] 563。
反观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首先指出“《金锁记》的道德意义和心理描写,却极尽深刻之能事”(35),然后从心理描写分析入手“套过滚圆胳膊的翠玉镯子,现在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这表示她的生命的浪费,她的天真之一去不可复返。不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自怜自惜的心总是有的;张爱玲充分利用七巧心理上的弱点,达到了令人难忘的效果。”(36) 夏志清最早肯定张爱玲的小说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37)。大陆文学史家当然也谈到张爱玲的小说技巧,例如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就比其他文学史写作有较多篇幅的小说技巧分析,但作者是大量引用了1949年前中国文坛对张爱玲的评说作为辅助工具,因此有些文本分析也不免受到当时傅雷等人的影响,例如分析《金锁记》其中一段书写,作者写道“这种跳跃性的结构艺术,显然受了电影剪辑方法的启示”[21] 472,这跟傅雷当年所做的分析是一样的:“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3] 9因此我们感觉到大陆文学史对张爱玲创作技巧的分析,并没有超出40年代中国作家学人对张爱玲艺术技巧的总体认知。
大陆文学史一直要到严家炎的《中国小说流派史》,才划出特定篇幅来谈张爱玲的心理分析小说的成就:“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着重表现上海、香港这类大都市里的两性心理,尤其是女性心理。这些作品都有弗洛伊德的烙印……把主人公心理写得如此复杂、深刻和透彻,把这类悲剧的后果写得如此细致入微。”[27] 168严家炎的心理分析未见深入,还是不脱夏志清那种新批评式的文本分析方法,双方引用的文本段落都很相近。而且严家炎指出《金锁记》的悲剧效果和张的“意象的丰富与活泼传神”[27] 171,都是夏志清在小说史里反复论证过的。严家炎的张爱玲论述最值得注意的部分是论证张爱玲和30年代的上海新感觉派的一脉相承,“达到了新感觉派作家们想要攀登而未能达到的高蜂”。[27] 168
严家炎的张爱玲论述发挥了一定影响,被90年代以后的大陆文学史一直引述着。《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在描述张的心理分析和艺术特征,就屡次引述了严家炎的看法。(38)《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也频频引用了严家炎的观点,例如严对曹七巧的评价认为她“无疑是新文学中最复杂、最深刻、最成功的妇女形象之一”[27] 170,这个评价被《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用来探讨张的女性书写(39)。本来上述这两本以形式主题性为主导的文学史写作,应该可以花出更多篇幅来深入分析张爱玲书写的形式技巧,但纵观这两本书,未见有独到的分析。《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以绝大篇幅来论述张的小说受弗洛伊德理论影响,在最后却以简单地批判弗洛伊德理论的局限来论断张爱玲小说的局限(40),这是精神史书写的一个模式:把作家个性与特征简单地消融到某种理论类型归纳当中,然后选择肯定或者批判,最后简单地把理论的问题推给作家本身来承担。《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也有类似的问题,在谈到张爱玲批评婚姻制度并赞成姘居的同时,就说张爱玲颇受女权主义影响,这是文学史家批判的开始:怀疑女权主义者提倡滥欲,“有碍于社会在婚姻问题上的法制和道德规范的实施”,[9] 515然后把矛头指向张的小说“她的女性观渗透在她的形象世界里,有其超前的突破性一面,也有其倒退的陈腐性一面,正像她的小说,既是深刻的,但并不广阔一样。”[9] 515
说到底,新时期以来大陆文学史论述标准虽不再以单一和特定的政治思想为主导,但所要考究的依然是这些作品对国家社会是否有积极的作用,这种功利主义的文学评论观,阻碍了史家更准确地理解张爱玲的小说。上述这种以作者选材然后入手批评的“好处”是,它可以轻易绕过作品形式技巧复杂的一面,简单地以一些相关理论对张爱玲的作品一味做图解的工作,最后很容易又可以导出另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说到底作家选材狭隘。这样的结论比比皆是,例如这一段:“不容否认,张爱玲的小说多描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情’和‘软弱的凡人’,显得题材较为狭窄”[28] 300;再来这一段:“在题材选择方面偏爱男女间的情感纠葛而排拒其他,这当然是一种偏执,也妨碍了张爱玲从更大的范围和更高的层面上来表现人生,使其作品缺乏一种涵容时代生活变动的‘大气’。[24] 222这种互相复制的评论看似击中张爱玲的要害,其实也不过为大陆文学史家的集体意识形态多添了一个注释的证据而已。
(三)“主流—非主流”和“正统—边沿”的论述模式:突出张爱玲与大众流行文化和消费文学互为帮凶的关系
黄修己的张爱玲论述,从8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一直到90年代初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修订本)》和后期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有一个渐进的接受过程。早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他引文论据指出张爱玲的“反动”[19] 233,1993年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修订本)》,他对该段作了修正,基本上还是保留了原来的立场,只是在字眼上修饰得隐晦一点:“这反映在抗战胜利后,在人民革命的风暴即将来临时她的思想情绪,已经预告了她后来将有什么样的发展趋向。”[29] 478到1998年的《20世纪中国文学史》,已经完全不见他对张的政治批评,反而在《导言》中论到俗文学,出现了这一段评语:“在市民文学中也产生了像张爱玲的小说这样有高度艺术性的、可以稳坐雅文学交椅的作品”。[23] 14这种论述推进的背后需要历经十多年,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安放张爱玲:在主流以外的大众市民文学。早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简史》认为张爱玲“格调也不高”[19] 354,《20世纪中国文学史》对这种格调不高做出理论上的发现,原来是因为张爱玲有始至终“持一种非精英化的世俗倾向。首先在故事体式上追求消遣性”[23] 364,所以她才能让她的小说“真正走进民间,走向大众。”[23] 367言外之意即是说张爱玲的创作之所以在90年代后的大陆阅读市场广泛受落,是因为张爱玲“一直没有放弃对受众阅读期待心理的考虑”[23] 367。
《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对张爱玲的论述基本上也没有脱离这个思考框架,只是在修辞方面做得较温婉动听。章节标题为《通俗与先锋》,开宗明义就把张爱玲定位在通俗文学的范畴里了,然后说她的创作“有极强的市井小说的色彩,使中国读者读起来分外亲切,容易接受”[8] 515。至于张爱玲的先锋性并不见有任何具体的论证或开展,只是说张的小说“贴进新市民的文本,既是通俗的,又是先锋的,既是中国的,又是现代的”[8] 516。这里的先锋有“现代”的意味,但只要史家不具体论述,这种与“通俗”挂钩的“先锋性”会让大陆读者很容易联想到毛泽东时代也鼓吹无产阶级大众文学的先锋性。不要小看史家论述话语背后的暧昧地带,它虽然让我们稍微感觉到大陆文学史家的为难之处,但这种无法说白的暧昧地带隐藏着很多似是而非的结论。身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作者之一的温儒敏在一篇论文中这样评价张爱玲:“张爱玲越来越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并和商业操作日益结合。”(41) 90年代以来关于现代性的消费理论在大陆的学界所向披靡,“张爱玲热”不幸地再把作家放到另一种祭坛,学界那些充满斗志的新左派往那里煽风点火,集体怀疑死后的张爱玲依旧和“丑恶”的商业消费有某种共谋的暧昧关系。所有90年代大陆知识界对张爱玲的批判也是从对消费文化的批判开始,因此我们看到了张爱玲从80年代或更早之前的政治祭坛已经被移送到90年代后大陆“消费文化的祭坛”。
90年代学界种种批判张爱玲的思考逻辑,不约而同都启用了主流文学一贯高高在上俯视非主流文学的惯用思维,它诉诸于一种不言自明的意识形态模式:“正统-边沿”。《彩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在论述张爱玲的那一小章《一个苍凉的手势》里,第一句就温婉地道出“有人说她的特出之处正在于她提供了一种边沿性的话语方式。”[30] 337恐怕在大多数大陆文学史家眼中,张爱玲的身份政治早已经决定了她在大陆文学史的边沿位置,更何况历经十多年的探讨,好不容易挪出一个边沿空间安置张爱玲已经不错了,至少她没有被主流意识形态完全排除在外——这种思考逻辑反复被大陆文学史行使着。这是精神史写作在处理一个站在时代精神之外的一个非主流作家的思考盲点:以前一个作家之所以受到批判,据称他长期得不到读者受落,是因为他背弃了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现在一个作家受到广大人民群众喜爱了,但却被解释为是该作家摸透了读者的商业消费心理,这同样要给予强烈的批判。这里所谓的“广大人民群众”是绝对被理论掏空——抽象化的盲众,它的具体内容是一开始就被精神史的书写者所任意操纵或者想象出来的——一种主流意识形态播散的绝对逻辑。
主流学界显然不承认90年代的“张爱玲热”,是张爱玲和其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所造就的,而非商业炒作的结果。“张爱玲热”之所以能兴起,决非人为之包装,有一个阶层为之出谋划策,有一个发行主渠道为之推销,有一大群媒体人士为之捧场。(42) 相反,她的这种热在大陆,一开始就遭受到巨大的压抑,来自意识形态和正统派的双重否定,一直使得张爱玲在80年代中期后热而不旺,直到90年代终于禁不住爆发起来,1995年随着张爱玲在国外的去世,这种热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可以说整个90年代“张爱玲热”弥漫了文坛,但出自主流学界要求降温的声音也此起彼落。来到21世纪初,有关张爱玲的书依然很抢眼地摆正在大陆书市最显眼的位置,显然张爱玲持久的热潮并不像主流学界所期待那样只是商业消费一时的炒作,很快就会过去。这可真令长期冷眼旁观的主流学界感到烦躁和焦虑不已,除了继续抬起鲁迅伟大的旗帜来压一压张爱玲的气焰,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结论
本来文学史的写作都离不开书写者的主观趣味,尽关一切的文学史都宣称它的客观和权威性,但我们还是可以从史家对作家的叙述和审美标准来解读出他选择哪一种文学史书写范式。大陆文学史家偏向一种精神史模式的书写,固然跟政治意识形态有关,但我以为这更和史家本身如何以主体性面向历史和建构文学史叙事有关。作为主体的文学史家是文学史的建构者,因而建构性也就是主体性。主体性体现于建构性,而建构性则集中反映了主体性、依赖于主体性。(43) 大部分大陆文学史家在建构文学史叙事的时候,往往只是满足于作为历史力量的承受者,而压抑了主体的主观趣味性,在很长的一段时期甚至让外在的意识形态效果内化了“主体”自身,而不是以主体性的力量把意识形态置于一种审视的层面,更不要说通过主体的能动性去改写精神史模式,这导致很长的一段历史进程里大陆文学史写作陷入一种互相复制的状态。
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当然也逃不脱冷战时代意识形态的牵制,但夏对文学的强烈主观趣味性让他在双向度操作的反共情绪中依旧可以优游自如于审美与政治领域。他的风格史写作固然逃不开对某一种时代精神的偏见,但他并不满足于对一种历史进程的力量采取攻击的态度,而是在各种不同的意识形态的重重萦绕中,为自己的个人主观趣味和偏见找寻一种捍卫的介入——通过一种文本审美的力量。尽管这种审美性的思想阐述也暴露了他的个人政治立场,但却在不动摇自己个人文学的主观趣味性之下进行的。总而言之,《中国现代小说史》为大陆现代文学史一度集体操作的精神史模式,提供了另外一个充满个性化的风格史写作示范。
虽然大陆文学史对张爱玲的评析不能完全代表大陆学界现有的张爱玲研究水平,(44) 因为文学史书写往往都追不上当下的科研成果,但它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主流学界迄今为止对张爱玲的接受限度。说到底,张爱玲始终不是大陆文学史所要树碑立传的人物。经年累月,鲁迅以他那民族忧患意识的膨胀巨影遮蔽了大陆文学史的半壁江山,再加上毛泽东《讲话》的庞大身影,所有要得到文学史树碑立传的作家都得放下自己的身段,不是要斩头就是要去尾,为自己个人的渺小身影量体裁衣,以便能挤进那个被阴影笼罩下的精神史书写中。张爱玲站在大陆历史进程之外的个人主义,以及她和“五四”总体时代精神的格格不入,导致她很容易被抛离在精神史的书写轨道之外。国内史家对张爱玲不抱佳评,不见得只是政治意识形态的问题,(45) 即使那些在海外流亡的很多大陆学者作家也是对张爱玲不作褒扬,例如刘再复论及张爱玲,就一定不忘拿她和鲁迅比较:“鲁迅的精神内涵显然比张爱玲的精神内涵更为深广,而且深广得很多很多。”(46) 这里所谓“精神内涵更为深广”指的当然是鲁迅的忧国忧民是和时代精神合拍并且一起与人民并进,所以显得更为深广,相对于张爱玲那不见容于历史的苍凉的个人主义。显而易见,这还是精神史的思考逻辑,这是20世纪大陆一整代学人的集体无意识——把时代错综复杂的精神内涵简单地置于作家个人的精神风格之上。只要大陆史家一天不放下以鲁迅和毛泽东精神为绝对参照系的精神史模式指标,张爱玲个人主义的瘦弱倩影就无望得到大陆文学史的广泛确认。
换言之,如何迎送张爱玲的魂兮归来?简而言之,大陆学人所信仰的精神史写作,神台上供奉的是绝代宗师鲁迅,所以动辄把张爱玲的幽魂牵引到神台向鲁迅鞠躬打照一番,这非但不足为奇,而且已经形成一种文化政治仪式——招魂仪式变成一种拜神会,不是为了要把魂兮归来的张爱玲给安顿下来,而是要再一次以神明的显灵把她给降伏或驱走,以见证神台上一代宗师的千秋万岁和威震八方。这种文化政治仪式已经传了几代,我们知道大部分鼎立于现代文学学界的大陆文学史学者,不是早期以研究鲁迅为起家,就是当今大陆“鲁学”的权威,举例就有唐弢、严家炎、钱理群、刘再复、汪珲、王晓明、王富仁、杨义等人。而我们也会发现,很多海外现代文学知名学者,却是标准的张迷,以研究张爱玲所见称,创立“张学”,领军人物就有夏志清、王德威、刘绍铭和郑树森等诸家。夏志清与刘再复的争论,不过是这两组阵营的人马首度在新世纪浮出水面,来个短兵相接,在未来的日子也必将越演越烈。而我们也隐隐约约看到,海内外现代文学史书写来到21世纪已隐然形成两个阵营:一个以鲁迅为精神导师的精神史写作,在国内树大根深——弘扬“感时忧国”精神的“鲁学”派;一个在国外扎营的风格史写作,以张爱玲的个人主义为师的“张学”派,这两股学术势力将会长久此消彼长下去,我甚至以为这两大派势必主导21世纪的海内外中文现代文学史书写。
注释:
①参见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收录在刘绍铭等人编:《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59页。
②刘绍铭等编:《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32-66页。
③许子东:《“张爱玲与现代中文文学国际研讨会”侧记》,参阅《再读张爱玲》,第377页。
④参见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59页。
⑤参见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48页。
⑥参见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61页。
⑦C. T Hsia,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3rd Edition, 1999,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loomington, pp. 389. 中文版,参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97页。
⑧参见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北京开明书店,1951年,第3页。
⑨参阅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28页。
⑩这样的指责让张爱玲吃尽了苦头,她也早已在《传奇》的再版后记为自己辩白:“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见于张爱玲:《有几句话同读者说》,收录在张爱玲:《传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353页。
(11)参见周宪:《超越文学——文学的文化哲学思考》,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218-228页。
(12)参见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北京开明书店,1951年,第1页。
(13)参见陶东风:《文学史哲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82页。
(14)参见陈平原:《陈平原小说史论集》(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201-1203页。
(15)他在《原作者序》中说:“我写完本书后,即在匹次堡大学、哥大教起中国文学来……”(参见第12页),之前他在大学教的是英文、中国思想史等。参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12页。
(16)Preface, C. T Hsia,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1917-1957, 1st Edition, 1961, Yale University Press, New Haven, pp v-ix. 中文版参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6页。
(17)参阅郑树森:《夏公与“张学”》,收录在《再读张爱玲》,第4页。
(18)参见刘现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59页。
(19)C. T Hsia,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3rd Edition, 1999,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loomington, pp. 164. 中文版,参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85页。
(20)参见刘锋杰:《想像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35-136页。
(21)参见温儒敏:《近二十年来张爱玲在大陆的‘接受史’》,收录在《再读张爱玲》,第21页。
(22)参见王晓明:《张爱玲文学模式的意义及其影响》,第209页。
(23)据温儒敏追溯:“在1984年,笔者与钱理群、吴福辉等合作编写《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其中论及‘孤岛’与沦陷区文学,就用了大约八百多字来写张爱玲. . . . . . 虽然字数不多,但这算是将张爱玲首次写入大陆的文学史,所以也就格外引人注目。”有关温儒敏的追溯可参见温儒敏:《近二十年来张爱玲在大陆的‘接受史’》,收录在《再读张爱玲》,第22页。
(24)该考究可参阅王宏志:《张爱玲与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书写》,收录在《再读张爱玲》,第253页。本文的观点受此篇作者的启发颇多。
(25)参见黄修己:《中国现代文学简史》,中国青年出版社,1984年,第562页。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32-233页。
(27)参见王宏志:《张爱玲与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史书写》,第275页。
(28)参见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合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586页。该段话在1998年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被删除了。
(29)收录在龙应台:《龙应台作品精选》,奎屯伊犁人民出版社,2000年。
(30)收录在王德威:《如何现代,怎样文学?》,台北麦田出版社,1998年,第337-362页。
(31)《龙应台作品精选》,第89页。
(32)出自胡兰成曾对张爱玲说的一句话“你也不过是个人主义者罢了。”参见胡兰成:《论张爱玲》,收录在陈子善编:《张爱玲的风气—1949年前张爱玲评说》,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27页。
(33)参见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第172-174页。
(34)参见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张爱玲文集》,第四卷,第172-174页。
(35)C. T Hsia, 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3rd Edition, 1999,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Bloomington, pp. 398. 中文版,参阅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刘绍铭编译,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406页。
(36)Ibid p. 406. 同注上,第412页。
(37)参阅郑树森:《夏公与“张学”》,收录在《再读张爱玲》,第5页。
(38)参见朱寿桐主编:《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59-574页。
(39)参阅盛英:《二十世纪中国女性文学史》,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07页。
(40)参见朱寿桐主编:《中国现代主义文学史》,第572-574页。
(41)温儒敏:《近二十年来张爱玲在大陆的‘接受史’》,收录在《再读张爱玲》,第24-25页。
(42)参见刘锋杰《想像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第504页。
(43)参见陶东风:《文学史哲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5页。
(44)例如刘锋杰的《想像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目前是坊间参考性价值极高的有关张爱玲的研究著作之一。这本书很深入地反思国内学界对张爱玲的评述,它代表了大陆一些学者全面反思的勇气和锐气。刘锋杰:《想像张爱玲——关于张爱玲的阅读研究》,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
(45)即使在过去大部分出自台湾与香港史家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写作里,张爱玲的历史定位还是处处显得尴尬和模糊。陈芳明就曾指出,在台湾以右翼史观为中心的国民党史家,例如尹雪曼编写的《中华民国文艺史》(台北:正中书局,1979年),则侧重于抗日文学的历史评价,对于张爱玲在汪精卫时期的上海作品,没有给予重视。即使在香港出版的有关中国新文学著作,例如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香港:作者自印,1979年),在讨论上海的“孤岛文学”时,也刻意避开张爱玲不谈。以至于陈芳明发出感叹:“在中国内地,香港与台湾三地所撰写的文学史作品中,张爱玲所受注意的程度,显然与她的文学造诣不成比例。”参阅陈芳明:《张爱玲与台湾文学史的撰写》,收录在杨泽编:《阅读张爱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页303-318。
(46)参见刘再复:《张爱玲的小说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收录在刘绍铭等人编:《再读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第40页。另一篇同样论述张爱玲的文章是《也说张爱玲》,收录在《西寻故乡》,香港天地图书,1994年,第291-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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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珍專欄:管中閔不懂蔡碧仲的委屈,蔡英文懂嗎?

夏珍專欄:管中閔不懂蔡碧仲的委屈,蔡英文懂嗎?
都怪,什麼都不奇怪;本來不奇怪,擺在一起真的很奇怪;挾高人氣帶著民進黨重返執政的蔡英文,能在短短兩年時間,從國會席次大勝到清算不當黨產,把在野黨打到快脫底,面對幾無還手之力的國民黨,自己的聲望卻也同步從七成多的高水位打到對半還不夠,蔡英文為什麼會在掌權這兩年,搖身就變成一個不講事理、無視法理的「權力者」?是蔡英文奇怪?還是民進黨奇怪?這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蔡英文如果不清楚自己的團隊有多怪,值得再一次臚列,同時問問:這是你想要的?還是民進黨想要的?

轉型正義清算國民黨可理解,惡整台大算哪招?

首先,清算國民黨即其附隨組織,即使法有違憲之虞,但為政治鬥爭做,還有可理解之處,但是,一、執意廢中華民國紅十字會法是什麼道理?是要搶資產還是搶人事?結果什麼都沒搶到;二、中廣是不是附隨組織,仍未有定論,通傳會七早八早把中廣兩個頻道收回還不得請徵補償,這是什麼道理?結果中廣提告勝訴,台北高行政法院判決直指通傳會裁量權濫用,有用嗎?原民台和客家台都開播了,敗訴依然照播不誤,等最後官司定讞,中廣已經被整得七葷八素了;三、救國團是不是附隨組織也還未經拍板,民進黨執政的宜蘭縣政府急乎乎地把救國團資產所有權畫給縣政府,一句通知都沒有,行政權能這樣偷偷摸摸嗎?省不得還有官司要打,民進黨真討得了便宜嗎?
其次,如果說清算國民黨還有「轉型正義」的旗號打前鋒,蔡政府拚了命惡整台大校長遴選案,又是什麼道理?台大校長當選人到底是得罪了蔡英文?還是得罪了賴清德?還是得罪獨派哪一位天王老子?為了政黨鬥爭,法也不法,這也罷了,國民黨在台吃香喝辣幾多年,吃點苦頭也沒人為之抱屈,問題是偌大的國家機器卯起來非鬥倒一介書生、中研院士,有必要嗎?管中閔再可惡也不過是傻乎乎地當選校長,沒想到這「煮熟的鴨子」是別人要的,他戳破了民進黨政府尊重大學自治的虛像。
20180524-教育部長吳茂昆24日出席教育委員會,遭國民黨立委等包圍抗議。(顏麟宇攝)
管中閔意外當選別人想要的台大校長,成為被鬥爭的箭靶。圖為「拔管」教育部長吳茂昆出席立法院教育委員會,遭國民黨立委等包圍抗議。(顏麟宇攝)

論罪不依法,「拔管案」碎裂法治國假面

最嚴重的,「拔管案」裂碎了台灣做為法治國的假面。此案延燒五個月,該談的法理談到筆斷嘴破,最近法務部政次蔡碧仲列席立法院備詢,堪稱集大成之經典,蔡碧仲是教育部跨部會論罪(專案)小組的重要部會代表,根據兩次會議紀錄,他一路主導定罪,第一次會的主軸在赴大陸(被)兼職,或許後來發現內閣員被在中國被兼職真授課還賣專利之情狀,遠比管中閔嚴重,第二次會的論罪主軸轉向兼獨董。重點是,根據公司法、證交法、乃至校長遴選辦法,都找不出「違法」事證,甚至從陽明大學校長郭旭崧和教育部長吳茂昆,都有類似情節,但蔡碧仲咬定這個一定違法!
為什麼一定違法呢?歸納他在立法院答詢的要點:一,吳茂昆違法不代表管中閔可以違法,「很多人玩六合彩,但沒抓到不代表不違法。」問題是,吳茂昆和郭旭崧「違法」已經被舉發,辦是不辦?他沒答案。
二,跨部會建議的關鍵不在獨董,不在證交法,「關鍵在行政程序法和遴選要點裡的資訊要不要揭露。」搞了半天,法務部堂堂政次不懂證交法,連行政程序法都搞糊塗了,行政程序法第三條第六款明訂「學校或其他教育機構為達成教育目的之內部程序」,不適用該法,蔡碧仲是刑法專業,就算搞不清楚行政程序法,既然參加教育部的跨部會會議,總該做點功課,看看教育部怎麼回函給監察院,解釋陽明大學校長兼獨董之爭議,應該依大學法和遴選辦法,回歸遴選委員會,不適用行政程序法,蔡碧仲不能辯解「陽明不適用,不表示台大不適用」,因為法條明明白白,沒有甲可乙不可的空間。
20170327-法務部政務次長蔡碧仲27日出席立院委員會。(顏麟宇攝)
法務部政務次長蔡碧仲列席立法院答詢,對教育部跨部會專案小組會議紀錄外洩 耿耿於懷。(顏麟宇攝)

畫靶射箭管中閔他不痛,黑箱論罪資料外流他激動

三,蔡碧仲又說,管中閔兼獨董年薪千萬,要不要回饋台大,有沒有產學契約?他還拿民視節目主持人彭文正兼職之事說,以前都是先上車後補票,後來都要經過學校書面同意才可以。蔡碧仲在定人罪之前,連情況都沒搞清楚,台灣大哥大的獨董年薪連千萬的一半都不到,跟著人云亦云,這就是曾為檢察官的「辦案」水平嗎?台大當然計較,不但有產學合作契約,且回饋同樣回溯;而當年彭文正兼的不是一年開幾次會的獨董,而是天天都開講的帶狀節目,其主持節目的時數遠遠超過他在台大的授課時數,形同另一份「正職」而非「兼職」,本兼職根本顛倒。不要說是非不分,連事實都不分,就大膽拍板定罪,台灣還談什麼司法人權?
四,蔡碧仲對管中閔的「違法」斬釘截鐵,完全無意識自己畫了靶再射箭把當事人搞了個萬箭穿心,倒對自己被型塑為「拔管黑手」十二萬分委屈,對他個人和家庭都造成莫大影響,質問是誰把資料流出去?他卻從未設想被他定罪的當事人連喊冤的力氣都無,跨部會論罪會議裡的每一項指控,都沒給當事人辯解的機會,甚至發出了公文還要說這不是行政處分,企圖抹消當事人行政或司法救濟的可能,如果檢察官起訴都是這個水平,司法有何公道可言?從何建立公信力?行政裁量權若能任意入人於罪,台灣還能叫法治國嗎?
為了做一個仰承上意的政務官,棄自己的法律專業於不顧,或許蔡碧仲只是摧毀管中閔的暗黑勢力中最小的一環,但卻是摧毀社會信賴的關鍵卡榫,一旦抽離,所有的社會信賴也將為之崩解!

為「拔管」北檢查台大,為「防中」調查局長驅直入高中

其三,教育部在四月底和五月初短短時間召開的兩次跨部會論罪會議,矛頭從赴中兼職到兼獨董,就在第一次會議後,科技部發函給各大專院校,說法是「針對中國對台三十一項措施」,要求公私立科研機構和大學院校現職專任教師與人員,未經許可都不得參與中國大陸各項國家基金和國家重點研發計畫,現職公私立專任教師都不得應聘赴大陸任教,這個公文不像「管中閔條款」,因為管沒授課,倒像「葉俊榮條款」,因為葉真授課;五月上旬,文化部也發出一紙公文要審查大陸出版品,引起軒然大波,最後文化部澄清循例發函並無審查之意,這兩件事是巧合嗎?
科技部在四月底發出公文,不但規範國立大學,連私大大學專任教師都不准赴中任課。(蔡正元臉書)
科技部在四月底發出公文,不但規範國立大學,連私大大學專任教師都不准赴中任課。(蔡正元臉書)
其四,如果是巧合,還可以再加一樁,今年高中生申請大陸高校人數「暴增」,說「暴增」,最多也不過七十人,少則二十人,結果高中校長遭到「關切」,連宜蘭高中只有一位學生申請,都無可「倖免」於被關切,調查局人員長驅直入校長室「長談」,這是解嚴後多少年未再見的光景,遑論政治偵防早不再是調查局應為之事。根據調查局新聞稿,又是為了「對台三十一項措施」所進行的產業研析。
調查局確有「兩岸情勢研析處」,根據處務規程,不論是兩岸關係、大陸動態或犯罪防制,都屬「資料蒐集研析」之靜態工作為主,就像去年廈門舉行第九屆海峽論壇,調查局也請了學者專家為之研析,問題來了,了解高中生赴陸求學意願和趨勢之研析,不應該由教育部中教司出面普查嗎?調查局再奮勇爭功舉辦一個研討會,邀請各重要高中校長與會,已經不得了了,調查員跳到第一線進校長辦公室是要嚇誰呢?
「拔管」轉向獨董是意外,「赴中兼職」才是原始重點,這些貌似不相干的「小事」,一件接著一件,加上年初卡掉了柯文哲的雙城論壇,年中卡掉了國民黨出席海峽論壇,蔡政府到底想什麼?蔡英文五二0網路直播特別就兩岸關係錄了一段談話,重申維持現狀;五二二則就台灣無緣出席世衛大會再發表談話,除了「嚴正告訴」中國大陸不要有損人不利己的作為,還是重申「善意不變、承諾不變,不會走回對抗的老路,但是也不會在壓力下屈服」。那麼上述「巧合」是不屈服的表徵嗎?蔡英文有沒有意識到,她的團隊不是對北京不屈服,而是施壓民間「逆交流」?
政治上的怪事不勝枚舉,台北市長選舉的「綠柯之爭」是經典,選舉提名是政黨家務事,再怪民進黨要自己承擔選舉輸贏,做為國家領導人,蔡英文該問問自己施政之怪,她怪沒關係,把台灣法治搞了一個面目全非,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司法改革嗎?莫怪她愈改革愈糊塗。

陳立誠觀點:兆元謊言,台灣之恥——論離岸風電成本與產業

陳立誠觀點:兆元謊言,台灣之恥——論離岸風電成本與產業
http://www.storm.mg/article/442864
有句話:「it’s a million dollar question」,意思是說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本文題目為兆元謊言,完全可譯為「it’s a trillion dollar lie」。個人很難想像世界上會有任何謊言涉及兆元騙局,但是這種騙術正活生生的發生在今日台灣。最高明的騙術是被騙的人渾然不知,「被賣了還替人數鈔票」,這也正在今天臺灣上演。
關心能源問題的讀者應該馬上會猜到個人要說的是「離岸風電」這一個大鬧劇、大騙局。本文不擬批判以每度5.8元風電取代每度0.9元核电,使每年電價暴增800億元此一蠢無比的政策,因為不少反核人士「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廢核。本文要檢討:即使退一萬步以風電取代核電,有必要以高於國際價格2-3倍的天價一次性釋出3.8GW的風場嗎?

下圖為彭博新能源財務中心(BNEF)近日出版報告中的圖:
圖一:圖中最上方紅色虛缐為台灣簽約20年之FIT固定費率:每百萬瓦小時199美元。1度是1000瓦小時,百萬瓦小時是1000度電,表示每度電0.199美元,5.8元台幣。(取自BNEF)
圖中最上方紅色虛缐為台灣簽約20年之FIT固定費率:每百萬瓦小時199美元。1度是1000瓦小時,百萬瓦小時是1000度電,表示每度電0.199美元,5.8元台幣。(取自BNEF)
圖中最上方紅色虛缐為台灣簽約20年之FIT固定費率:每百萬瓦小時199美元。1度是1000瓦小時,百萬瓦小時是1000度電,表示每度電0.199美元,5.8元台幣。同一張圖也列了許多其他國家決標價格,以與台灣相同2025年前完工的專案而言,丹麥、荷蘭、英國、德國等(有些或為FIP決標價)都只有台灣1/4,每百萬瓦小時50美元左右。GWEC2018年版的Global Wind Report 總結今年離岸風力開發價格為每度NT$2.52(70歐元/千度電),而在2030年完工之決標價會降為每度2.16元(60歐元/千度電)。
看到這張圖能不令人吐血?台灣不但比別的國家多付了2-3倍錢,在全球也必將成為笑柄,台灣將成為世界最大寃大頭。以目前決標價,20年間台灣將付給得標廠商(九成為外國人)2兆元購電費用,如果價格降為一半,可省1兆元,這可是驚天動地的大數字。

許多人指出蔡政府的決標價格過高,但蔡政府一再狡辯,聲稱國外價格低是因為外國政府已預先完成如環評、海底地質調查、聯外電網併聯等項目,因而大幅降低開發商投資風險與成本。
但真正原因是蔡政府參考了舊的資訊作為編列躉購費率之基礎,而未考量近兩年離岸風電技術突飛猛進,導致離岸風電成本大幅下降的事實。
導致近兩年離岸風電價格大幅下降有三大原因:
風機規模加大,約為以前之2-3倍,效率與可用率(容量因數)都有所提高,往年要2-3部風機才能提供的電力,現在一部風機即可供應,相對而言,離岸風電中成本占比最大的海事工程作業大幅減少。
施工船舶專業及客製化,海事工程要十幾種不同的施工船舶,早年各型施工船舶並非專為離岸風電所設計,施工當然有所不便,但近兩年許多施工船舶乃是為了離岸風電施工所量身訂做,施工更有效率。
離岸風電工程已有十年以上的施工經驗,熟能生巧,離岸風電施工時程也大幅減少,工期大幅縮短。
以上三者為離岸風電成本大幅下降的主因,台灣正可利用國際上離岸風電技術進步而享受較低廉的發電成本。離岸風電最主要的成本是風機本身及海事工程成本,而不是蔡政府一再強調的一些非核心成本,因條件不同,台灣決標價格容或略高於國際決標價格,但決無可能高出2-3倍之多。
但蔡政府作繭自縛,在去年電業法修法時,將無核家園日期定死,深恐若不立即決標,恐影響非核家園時程,只好硬著頭皮,以錯編高於國際價格2-3倍的費率決標,國家人民權益在一黨之私的考量下只好靠邊站。
對決標價格高於國際價格2-3倍,蔡政府的另一籍口為「發展離岸風電產業」。兩週前在台北有一針對離岸風電之研討會,與會國外專家指出蔡政府發展離岸風電產業有以下三大問題:
1、以台灣之市場規模,不集中專注特定技術而分為好幾個標案由不同廠商得標,根本無法建立學習曲線。
2、台灣就算只做關鍵組件,認證的費用與程序也非一蹴可及。
3、必須是持續性長期建案,細水長流,台灣一次性建案極不利於扶持產業與人才培育。
另外國際上所謂關鍵零組件指的是:葉片、齒輪箱、發電機與控制系統,而不是台灣自認為強項的「基礎」及「塔架」。
台61線,西部濱海快速公路,台15線,濱海風機,風力發電。,20180111-工業區,環科園區,工廠,廠家。(陳明仁攝)
西部濱海快速公路風力發電機。(資料照,陳明仁攝)
要維持此產業鏈,其實所費不貲。以歐洲未來超過20GW的市場規模,也只能維持兩家離岸風力製造廠商辛苦經營。這也是台灣公布匪夷所思的「優惠」價格後,被外商視為全球少有的無腦大肥羊,紛紛來台分一杯羹的主因。
蔡政府以發展離岸風電產業作為天價決標的籍口,在國外專業人士口中也不值一駁。政府規劃單位也深知台灣市場無法支撐離岸風電產業,硬拉東南亞市場凑數,還故意不提日本,中國大陸在相關產業、政治佈局之深度與領先程度。目前手忙腳亂毫無章法的招標,完全斷送我國相關產業發展的前途。
蔡政府正施壓公股銀行以專案融資方式貸款離岸風電,但台灣海峽氣象、海象、地質、地震、颱風等自然條件與歐洲迥然不同,民眾抗爭時公權力也靠邊站,風險極高。離岸風機的專案貸款基本上並無擔保,出了事較獵雷艦嚴重百倍,真會動搖國本,屆時又不知引發多大政治風暴,多少人頭落地。
本文標題兆元謊言正是指蔡政府以錯誤理由及籍口欺騙全國民眾,一意孤行,而寧可要全民多支付國外廠商超過1兆元的額外利潤也不願修正其錯誤決標價格的重大罪行實為台灣之恥,對台灣造成的傷害不分藍綠,目前本案雖已決標但尚未簽約,簽約後更難善了,情況極為緊急,各界應全力補救。而補救的方案其實並不困難,只要政府首先願意正視既有2025能源政策實過於躁進,然後放緩計畫進度並建立公平競爭制度,讓一切回歸到商業行為的正途。如此不僅能為民眾節省兆元以上的無謂費用,也才能有機會讓離岸風機相關產業真正的在台灣「站起來」。
*作者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