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多數人來說,比起沖繩、石垣島,甚至是竹富島、與那國島,西表這個僅只2300人的小島顯得沒沒無聞,也甚難激起旅客的興趣,但因為讀過《八重山的台灣人》,我們知道這個島是礦區,有大量台灣人移居在此當礦工,像是第一個章節開頭提到的「芳澤佳代」一家,就是從台灣移居西表島採礦:1943年,芳澤佳代的哥哥張反追隨表哥的足跡來到西表島,在浦內川支流宇多良川沿岸的丸三礦業所宇多良礦坑當起礦工。
松田良孝寫著:「西表礦坑是明治政府列入國策而推展開發計畫的礦坑,在井三物產、大倉祖等明治政府御用資本家的經營下,展開明治時期的開發。」他援引《沖繩‧西表炭坑史》為證:
依國家政策之需,西表礦坑的開發是為了因應日本的海外進出,無庸置疑地,也是為了達到軍事目的。
這是大正時期,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工業化時代來臨,石炭需求大增,也是西表礦坑的鼎盛時期。
我對礦坑的想像很貧乏,首先想到金瓜石,再是想到長崎的軍艦島,甚至基隆那早就被填平,只剩下幾個文字銘刻在碑面上的煤井,都浮現腦海,就是想像不到西表島該有的模樣。抵達西表島,任何一個想像都無法鉗合,因為率先迎接我們的是「石虎」,亦即西表山貓——自太原港港口大廳開始,就有許多山貓符號,而司機一路叨叨絮絮導覽,重點也不離西表山貓的生態。
據聞過去台灣與琉球弧諸島與大陸相連,在海平面上升後,也就各自留下石虎足跡。因為在叢林大河生存,西表山貓因而擁有獨特的技能——游泳。除此之外,與台灣石虎別無二致,都是雜食且夜行性生物,當然也容易被車撞死。為了保護西表山貓,西表島設置多種保護設施,包含行車路阻、車速限制,與無所不在的告示牌,甚至,為了讓他們有完整的棲地,幾乎環島的縣道215號線僅環了三分之二島,留有三分之一未開發。
西表島九成以上地區被原始叢林覆蓋。因為叢林、河流滿佈,在這個公路建設之前,散落在這裡的三四個部落都是靠船對外聯繫,彼此之間幾乎沒有往來。
謝安琪說,為了不破壞紅樹林生態,甚至還往外造陸在開路,因此沿途我們所看到的紅樹林,竟都在內陸那一側。
待車停在西表島西北邊的浦內時,我們往浦內川的登船處而去,走過泥土路,見到一望無際的河川與茂密的亞熱帶叢林時,令我不禁回想起婆羅洲熱帶雨林的旅行。
確實,當船出航,紅樹林和亞熱帶樹種夾道相迎,河道寬闊暢流的感受,非常相似,沙洲上幾隻白鷺鷥不以為意地整理羽毛,一個小動物猛然閃過眼前,當我興奮地想要大叫「山貓」時,旋即想起那是夜行性動物,那這身影是什麼呢?
「山豬吧。」同行友人很肯定。
「我喜歡山豬肉,而且要生吃。」另一位友人詢問船長最愛、最推薦的當地料理是什麼,他如此回答。順帶介紹他開的餐廳有賣,大家去那裡不但可以吃到,還可以聽三線表演。
準備回程時,船長跳下船,將船上的獨木舟放到岸上的空檔,謝安琪對我們介紹:「這是船公司的老闆,我都叫他平良先生。」聽說船公司老闆親自開船,我們仍不以為意,但謝安琪接下來的介紹,讓大家都跳起來了,「他上個月才跟夏川里美到台北,擔任沖繩觀光大使,還上台表演。他是當地知名的歌手。」
這介紹讓我們驚叫連連,當謝安琪轉頭對平良先生說她的介紹時,只見他略微害羞地笑了笑,然後低頭滑手機。「開船也需要導航嗎?」我忍不住開玩笑。
但他並非設定導航,而是翻找出在台北表演的照片,羞赧地秀給大家看。眾人又是一陣尖叫。於是,趁他一邊開船,一邊訪問他。
第一個問題就是:「當船長的條件是?」平良先生回應:
當船長的條件之一,就是要熟悉這裡的水流與河道深淺。
平良先生,名為平良彰健,1954年生。他往上游的方向指,說原本是稻葉(いなば)那邊的人。稻葉位在浦內川中游的位置,1970年因沒有水電,生活不易,遭到廢村。居民漸漸往外遷移,他的故鄉也從這個世間消失,成為他最懷念的、西表島最美的地方。
「稻葉」,從字面想像,是種稻的村落,我後來查了一下稻葉的歷史,發現:稻葉初期稍具規模的產業,就是大正到昭和時期經營的石炭事業,當時浦內川上中下游,乃至於支流宇多良川都有礦坑。而稻葉坑,是共立炭坑這個公司管理的,並在那裡設有事務所。後來因為瘧疾之故,終止採礦,移到他處。
除了礦業外,國營的林業、製材業也是這個部落的產業。西表島的國有林大概有兩萬公頃以上面積受到保護,在戰爭正炙之時,為了打開這個「南島的寶庫」,本島與沖繩政府開始調查,並開始了20年的砍伐、造林計畫:先是沿著浦內川沿岸伐木,再來栽植砂糖樽用的榑板、抗木與枕木等木材。
1938年,稻葉設置了西表島砍伐所,並招募大批人力從事林業,甚至在當地小學開始訓練林業技術員。然而,1944年11月,稻葉受到大洪水侵襲,死傷者眾,也摧毀了當地的林業發展。
戰後,1950年代,森林開發再起。日本的岩崎產業和沖繩民間組織共同出資,成立製造紙漿專用的伐木公司,名為八重山開發株式會社。因韓戰與其他外界因素,這個產業曾經有非常輝煌的光景,也有衰落的時候,一直到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西表島大半地區被指定為國家公園,森林也屬國有,相關開發產業才告終結。
但對稻葉聚落的居民來說,生活又是如何呢?
戰爭結束後,這個聚落沿著浦內川闢出水田,隨著戰事結束,返鄉的人也加入了這個農作活動,聚落也日漸盛大,到了1960年,正好是平良彰健準備上學的時候,已經是個15戶的聚落。
人們在這裡定居的理由是,每一戶可以獲得的水田面積很大。根據1962年的統計,稻葉部落一戶農家可分得的水田面積可以達到一百七十公畝,其他的聚落則不到一百公畝。除此之外,因為農道開拓,藉著馬車通行運送山林資源也就便利,讓更多人移住這個地方。又因為米價保護措施,農民的生活過得非常好。
當時還有許多調查者來訪,調查這聚落的自然生態資源。平良彰健的父親,當時就開著船,載著這些研究者在浦內川內穿梭。也因為如此,後來開了個浦內川觀光船公司,之後將這公司留給了兒子。
就這些利基看來,這個聚落本是富庶可期的。確實,1958年開始,當地政府即想讓這個聚落擴張成有一百五十戶,約七百五十人的聚落,當時以八重山開發株式會社為主,進行招攬林業從事者移民計畫。然而,為了確保耕地面積,能夠移入開拓者的數目並沒有辦法擴增,必須縮小,相關的道路開發計畫基礎也就遭到困難。
然而,日本政府仍想大力開發此地,畢竟,失去了台灣這個寶庫,他們必須要讓在台灣蓄積的亞熱帶農業知識可以繼續被累積,並傳承後代,於是看上西表島這個「沈睡中的寶庫」,他們甚至提議開設農業中心,其目的有:(一)提高日本國民生活水準;(二)促進日本海外貿易;(三)對東南亞諸國進行農業技術援助;(四)發展面向中南美洲的日本移民事業;(五)救助東南亞貧困諸國等等。
結果,這計畫並沒有任何具體動向跟結果。
直到1968年,娜定颱風帶來的豪雨,嚴重破壞這個聚落,甚至比1944年的大洪水水量更大更多。平原彰健還清楚記得這個災難發生時,他還在收割稻米。即使他們獲得補償金,但隨著人口往外遷移,那裡也因為沒有水電,村落漸漸衰敗。當1969年,堅持不走的平原家,也搬到浦內後,這個聚落再也無人,成了被廢棄的村莊。
後來,我從一本稻葉聚落的口述史中,看到平原彰健的媽媽マサ的回憶,她說,當時家裡有水牛,最初是跟鄰居借的,後來從石垣島買水牛,名叫太郎。而米的品種是台中米,是其他人去台灣觀光時帶回來的,因為很多,所以分了分,他們也就種起了台灣稻。
看到這段,我突然會心一笑,那天下午,我們在西表島搭乘水牛過海到不遠處的由布島時,車夫聽到我們從台灣來的,便說他曾經在高雄工作過,而後拍了拍眼前的大水牛:「這叫慎太郎,十八歲,同樣是台灣製的。」(後來我們看到水牛家族的系譜,慎太郎的阿公,是由布島第一隻水牛,名字也叫太郎)
我們知道八重山的水牛來自臺灣,西表島有許多台灣礦工,但沒想到,在一個廢棄的村落的口述史,看到這個以稻米為傲,林業茂盛的地方,原來也差點成為台灣的複製品,還種有台中的稻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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