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年前,有三個進入日本的航路,一是北海道,二是對馬,三是沖繩。其中最難、最具挑戰精神與創造性的,就是經由八重山到沖繩的這條路。
八月底的某個夜晚,我在石垣島上的書店,隨手翻閱當地雜誌,讀到了一個「草舟航海計畫」報導,其中藉著人類學者海部陽介的解釋,表明日本本島與沖繩乃至於八重山群島的關係。
這位在國立科學博物館帶領人類史研究團隊的專家,號召這個實驗航海計畫,為的是徹底再現三萬年前的航海路徑,重演當年祖先的冒險精神。
八重山群島位在日本沖繩與台灣之間,在今日行政區界定中,屬於沖繩縣。這個名字並非一座山或八座山的意思——やえやま(八重山),是やいま的誤稱——就跟所有探險殖民的故事開頭一樣,登陸者問當地人這是哪裡,對方的回答成了誤解,最後竟也成了絕對的答案。
やいま是地方方言,但已無人能確切回答此為何意,某種程度也是種哀傷的符號。
過去,八重山群島各有部落,各有語言文化,十四十五世紀,得到明朝庇護的中山國王成了琉球王朝,諸島諸國只好入貢琉球,成為其從屬。除了韓國歷史文獻中的些微記錄,無人記下他們本來的樣貌——1477年飄流到與那國島的濟州島漁民,他們在順著各島回國後,表述其經歷,後來被記載在《朝鮮王朝實錄》中。
○乙未/濟州漂流人金非衣、姜茂、李正等三人,還自琉球國,言所歷諸島風俗,甚奇異。 上令弘文館, 書其言以啓。 其言曰:「俺等,丁酉二月初一日,與玄世修、金得山、李淸敏、梁成突、曺貴奉,陪受進上柑子,同騎一船, 開洋向楸子島,忽値東風大起,西向漂流。自初發至第六日,海水澄碧,自第七日至八日,行一晝夜,渾濁如泔,第九日,又遭西風,向南漂流,海水澄碧。 第十四日,望一小島,未及泊岸,柁折船毁, 餘人皆溺死,裝載盤纏亦皆渰失..... 」
俺等凡留三朔,語通事請還本國。通事達國王,國王答曰:「日本人性惡,不可保,欲遣爾江南。」俺等前此問於通事,知日本近,江南遠,故請往日本國。 適有日本覇家臺人新伊四郞等,以商販來到,請于國王曰:「我國與朝鮮通好,願率此人,保護還歸。」 國王許之...將俺等,同駕一大船,行四晝夜,至日本薩摩州。 登岸波濤甚惡,僅得而濟海,勢與濟州同。
俺等凡留三朔,語通事請還本國。通事達國王,國王答曰:「日本人性惡,不可保,欲遣爾江南。」俺等前此問於通事,知日本近,江南遠,故請往日本國。 適有日本覇家臺人新伊四郞等,以商販來到,請于國王曰:「我國與朝鮮通好,願率此人,保護還歸。」 國王許之...將俺等,同駕一大船,行四晝夜,至日本薩摩州。 登岸波濤甚惡,僅得而濟海,勢與濟州同。
《隋書》中的《琉求傳》,亦有相關記載,只是這裡的琉球,究竟是沖繩或台灣,尤有爭議。總之,因為台灣與沖繩乃至八重山的距離相近,像這樣的草舟、竹筏或獨木舟,或多或少也與台灣原住民文化相似,是爬梳人類遷移的痕跡與海洋文化的演進。
這篇報導進一步解釋:人類十萬年前從非洲出走,往東移,再分南北,往南的持續朝現今的澳洲走,有一部分則繼續往東進。向東的有到台灣,也有往距離100公里外的與那國島走的。這群人沿著西表島、石垣島、宮古島,而後往日本本島、九州前進。海部表示:
如果從與那國島海岸看,可以看到世界最大的洋流黑潮流過。這距離很長。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困難的冒險之一。
根據這個說法,可推測,海部談的是「港川人」這個熱帶而來的人種——新石垣機場蓋建時發現的史前遺跡,出現日本最古老的人骨,就是南方系的港川人——但這只是其一。琉球弧四散的繩紋文化,可證明沖繩與八重山群島都有北來的人種。換句話說,對這些周圍都是海的島嶼來說,人類的移動並非單向。這個草舟航海計畫,只能表述其一。某位琉球史研究學者便批判,沒有證據可證明琉球弧與台灣的直接關係,這個計畫的推論與牽扯太過:
對兩萬多年前的人類來說,黑潮有著難以跨越的困難。
近代,因洋流、海洋牽帶的關係,琉球弧與台灣產生了關係。像是我們所熟知的牡丹社事件,就是宮古島漁民漂流到台灣南部,而起的歷史紛爭。我還曾在台北一家日式居酒屋,聽來自石垣島的老闆說自己從小就知道台灣:「因為大人時常說有台灣漁民來這裡避颱風。」
近代如此,史前時代人類的移動足跡便可想像。
人類的歷史,是適應的歷史。到西伯利亞的會適應那裡的寒冷,往海的就會發展航海技術。
海部表示,人類到八重山前遇到許多困難,必須克服了這些才能繼續往前移動。從人類學的角度看,這是文字出現之前,歷史存在之前的人類故事,無所謂族群,更沒有國家,僅僅是人類朝世界擴散的軌跡,「所以不能說日本人的祖先來自台灣、中國或是哪裡。」
然而,在今日,國家與族群優先,你我忙著界定彼此,故事的說法,也換了個方向,有了不同的追尋。
在石垣島定居、生活十一年的謝安琪,便是處在遷移軌跡的故事之一。一九七三年出生的她,對於八重山群島的記憶來自祖父,「日治時期,我的阿公為了要做生意,時常到大阪,那個時候,日本到台灣有幾條航線,都要經過沖繩跟八重山群島。」
日本取得台灣的殖民權後,於一八九六年開啟內台定期航線,光是從大阪出發的航線就有五條。大阪商船株式會社社史便有記載:
隨著台灣的發展,來自日本的建材、雜貨,以及還自台灣的砂糖、鹽、米、水果等物品的出貨量遽增,航運業者也都躍躍欲試...。
航線的開闢,令許多日本人前往台灣謀求生活,自也有台灣人往日本從商。但隨著戰爭爆發,許多船隻航線被移為國用,航線也就縮減。從大阪經沖繩到台灣的航路,從沖繩經八重山群島抵達台灣必須耗費長達五日之久的時間。航程間百般難耐。
這樣的經歷,是謝安琪時常聽阿公談起的。這樣的阿公,在謝安琪青春期時,將難以在台灣競爭的孫女送到熟悉的大阪讀書,謝安琪於是一邊打工一邊讀書,考上了大學,甚至考取了研究所。「因為我已經無法回台灣,倒不如留下來,但要做什麼呢?還是唸書吧。」
她進入了人類學研究所,跟著指導老師到石垣島做田野,田野沒做完,人倒是留下來不走了。「我很喜歡這個地方,有時候它讓我想起嘉義老家。」在收割過的田地旁,狹窄的小路上,看著驚人的星空,謝安琪便能找到故鄉的味道。
她也能在異鄉,感受老一輩人的歷史經驗。
有次,從大阪來石垣島,我刻意搭船,想了解阿公走過的路。啊,真的很難受,很辛苦,受不了,只搭了那次,我就不敢搭了。
謝安琪說的是有村產業經營的遊輪型渡輪「飛龍號」,從名古屋啟程,經大阪、沖繩、八重山群島,再到基隆與高雄。飛龍號重達16494公噸,夜間出港,因票價是飛機票的幾分之一,因此吸引了學生與勞動階層。但因過度虧損,2008年停航。謝安琪想再搭,也搭不到了。
在石垣島定居的她,在此結婚生子,也有了自己的事業,當起了導遊。不能設置工業的沖繩縣,僅能依賴農業與觀光維生,位居日本最南方的其中一個島,石垣島吸引了許多日本觀光客之外,也因直航班機與郵輪的開設,讓台灣觀光客數量激增。但有些旅行經驗不一定為真,因為網路推薦的訊息中有錯誤不實的訊息,讓她覺得必須好好導覽這個地方,於是投身旅遊業。
像是網路盛傳的許多石垣牛餐廳與資訊便有許多錯誤。「因為石垣島氣候溫暖,適合培育牛,許多日本有名的牛都在石垣島育成。」她說,像有名的神戶牛就是,但2000年,美國總統柯林頓參加G20來到石垣島,品嘗當地的牛肉後,驚為天人,盛讚不已,當地政府便決心培育自己品牌的牛,也就是石垣牛。
石垣牛有嚴格的認定標準,必須吃由農業局製造的固定飼料,才能算是石垣牛。
這種牛因被充分餵養,讓脂肪滲進每個肌肉裡,形成雪片一樣的感覺,因而有特殊口感,「其他飼料餵養的牛,只能稱作石垣和牛,不能稱為石垣牛。」
當謝安琪談起石垣牛時,同行友人聽得食指大開,極度想品嘗一番。我卻想起了八重山諸島的身世,尤其許多傳統文化、民俗消失的現在,舉例來說,在餐廳觀賞到的三線,是來自沖繩本島,隨處可見的文字是日文,成為圖騰意象的鳳梨來自台灣...,即使有嶽御這般依然屬於自己的宗教標示,或母性社會的記憶,但八重山的主體究竟是什麼呢?
什麼時候石垣島/八重山群島可以有一個認定屬於自己的品牌,而不是替神戶或其他城市培育牛,掛上的是別人的名字呢?
說是想到八重山,不如說,其實還是想到台灣。
過去幾年,我花不少時間研究沖繩歷史與問題,理解沖繩之於日本,乃至於與東亞的關係。起點並不難,因為沖繩曾有個琉球王朝,有其歷史地標或定位,由這個出發,便可討論很多事。我可以在沖繩的主體性上思考沖繩的問題,但來到八重山,我卻迷了路:
那八重山是什麼呢?
它相對於台灣、沖繩,甚至日本,又是怎麼樣的地方,有沒有自己的認同與故事呢?如果台灣、沖繩在大歷史敘述下,試著替自己找到一個自己的歷史論述與位置,八重山又如何呢?
「八重山屬於琉球王朝嗎?」我問謝安琪。我曾在一本沖繩的書裡,看到宮古島民過去被琉球王朝課以人頭稅,好向薩摩藩納貢,而其被琉球王國控制,起自1500年。
「本來琉球王朝要控制他們,但有的島聽話,有的島不聽話。」謝安琪說,八重山有很多島,每個島上都有不同的部落勢力,尚且無法統一,更別說聽命於琉球王朝,但同樣是1500年,琉球王朝強兵出征,石垣島民受到驚嚇,發現原來琉球王朝這麼厲害,也就乖乖繳稅,「後來,他們甚至要繳兩份稅,一份給琉球王朝,一份給薩摩藩。」對這個承受貧窮、瘧疾、海嘯或颱風的地區而言,確實是苦不堪言。
接下來,發生在這土地上的故事,與沖繩本島或多或少呈現一致性,但又有些不同,這樣的不同源於八重山群島與台灣的距離與關係。2004年,謝安琪來到石垣島第二天就急著奔向與那國島,因為這島和台灣非常接近,她渴望了解這島和台灣的關連。
過去在與那國島曾經有個儀式,島民會編織大草鞋往台灣的方向流放。
謝安琪說,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台灣人會到與那國島獵人頭,於是島上的人為了喝止台灣來的人,於是編了大草鞋,謊稱這種有大巨人,千萬別過來。「這個儀式一直深深吸引著我,現在每逢遇到與那國島人必問,還可以看得到嗎?」
當我向謝安琪提到草編獨木舟,她想起這往事了。
像這樣的地方故事,並不只存在古來的當地人身上,也是新移民的付予。故事是層層疊疊堆上的,不用遠到兩三萬年前,也不需要挑戰黑潮的冒險犯難,然而,卻也值得讓後人以其他方式再現各種遷移之路,訴說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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