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的喃喃自語 Mumbling Old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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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March 6, 2017
為人不識張伯駒,踏遍故宮也枉然
2016-08-30
發現你的生活美學
拾遺
拾遺物語
“我參加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多少次了。
很多人悼辭上無一例外地寫著'永垂不朽'。依我看,
並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
經濟學家千家駒說。
張伯駒是誰?
書畫家、文物鑑定家啟功說:“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下民間收藏第一人。”
故宮博物院頂級書畫
,近一半乃張伯駒所捐。
但他的一生,卻比所捐文物生動得多;
他的為人,更比國寶珍貴。
張伯駒這名字,要么不知道,
只要知道了,就永難忘記。
1
要說張伯駒,就不得不說張鎮芳。
張
鎮芳乃光緒三十年進士,袁世凱哥哥之內弟。
袁世凱當上直隸總督後
,讓其主管鹽政。
1915年,他在袁世凱支持下,
創辦了北方第一
家商業銀行——鹽業銀行。
這麼一位官財兩運亨通的鹽運使,
家庭卻
很不幸——兩子女先後夭折。
1904年,
張鎮芳找有4個孩子的弟弟張錦芳商量,
張錦芳便把長子和幼女過繼
給了張鎮芳。
這個當時只有6歲的長子,就是張伯駒。
張伯駒確實是個好苗子,
7歲入私塾,9歲就能寫詩,
老先生書架上
的書,只要他看過,
放在第幾行第幾本,他都能記住。
先生們都稱他
為“神童”。
隨後,他進入英國人辦的書院讀書,
畢業後,
被父親送進軍閥曹錕、吳佩孚等部,
先後任過提調參議等職。
但張伯
駒十分厭煩從政為官,
終不顧雙親反對,退出了軍界。
從此過上了寫
詩作畫、看戲唱曲的“紈絝”生活。
15歲那年,家裡替他定了婚。
對方是安徽督軍家的千金,
張伯駒清
高,這位李氏自然無法吸引他。
第二任妻子鄧韻綺是位京韻大鼓藝人
,
因酷愛戲曲,張伯駒便娶她做了二房。
張伯駒雖然紈絝不羈,
但和
其他富家子弟的奢靡完全不一樣。
他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
從不
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
。
結了婚,才知道鄧韻綺愛抽大煙,
張伯駒
不喜,便逐漸疏遠了她。
張伯駒在叢碧山房花園內
1927年,張伯駒到北京琉璃廠閒逛。
突
然,他在一家古玩字畫舖前駐了足。
“請把這件墨品取出來看一下。
”
伙計取下寫著“叢碧山房”的橫幅。
“
這四個字寫得真是蒼勁飄逸。”
張伯駒一邊讚歎,一邊看落款。
這一
看,他著實吃了一驚。
“沒想到竟是康熙皇帝的御筆。”
反复推敲無
誤後,他立馬收了。
從此,張伯駒就愛上了收藏。
自號“叢碧”,
並將宅院命名為“叢碧山房”。
母親為此整天唉聲嘆氣:“
家裡什麼事情都不管,出去做官也不干,只知道花錢買字畫。”
張伯駒夫人潘素
2
張鎮芳臨終時,握著張伯駒的手道:
“
你要支撐起這個家,照顧好母親啊!”
張伯駒這才答應就任鹽業銀行
董事長兼總稽核。
北伐戰爭後,上海逐漸成為金融中心,
1935年
,鹽業銀行總管理處從北京遷到上海。
因為應酬,
張伯駒自然免不了要去風月場所。
一次在天香閣吃花酒時,
他認識了名妓潘素。
潘素生於1915年,
乃前清狀元宰相潘世恩之後。
其母係出名門,
從小就教潘素女紅與音律。
潘素13歲時,母親病逝。
父親是個敗家
子,很快就將家產揮霍一空。
繼母王氏便將潘素賣到了上海妓院。
潘
素清秀嫵媚,又彈得一手好琵琶。
很快成為當紅倌人,在滬上有“
潘妃”之譽。
潘素
一見潘素,張伯駒頓時驚為天人,
才情大發,
提筆而就一副嵌字聯:
“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
妃彈塞上曲
,千秋胡語入琵琶。
”
將潘妃比作“趙飛燕”和“王昭君”。
才子佳
人,頓時一見鍾情。
遺憾的是,潘妃已名花有主。
國民黨中將臧卓早
已相中潘妃,
臧卓得知潘素結了新歡,便把她軟禁起來。
張伯駒只好
託人
買通了臧卓的衛兵,
趁臧卓离滬辦事時,趁機“偷”走了潘素。
張伯駒見到潘素時,“她兩眼已哭成桃子”。
兩人立刻逃到北京,
迅速成婚。
這一年,張伯駒37歲,潘素20歲。
潘素《岸容山意》
後來,張伯駒將兩筆巨款分給兩房太太,
辦了離婚
手續,結束了複雜的家庭關係。
從此,他就專寵潘素一人。
“
父親自比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他要把母親培養成董小宛式的人
物。
父親為母親請來畫家朱德甫,
讓母親正式拜師,學習繪畫。
不久
又請來夏仁虎老先生,
讓母親正式拜師,學習古文。
”
張伯駒女兒張
傳彩後來回憶說。
潘素天資聰慧,果然成了另一個“董小宛”。
潘素《青山紅松圖》
山水、人物、花竹、鳥獸……
潘素無不擅長,
特別是山水,
多用青綠,筆法直逼南宋。
曾三次與張大千聯袂作畫。
張大千讚歎潘素作品:“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昇可也,
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
從此,張伯駒與潘素便夫唱婦隨,
盡享
詩畫唱和之樂。
夫妻“詩畫唱和”作品
3
1937年,張伯駒得知溥儒有《
平復帖》後,
便再也睡不好覺了。
溥儒是道光皇帝曾孫,
恭親王之孫。
此前,溥儒將唐代韓幹《照夜白圖》賣於他人,
致使這
件國寶從此流失海外。
張伯駒深恐《平復帖》蹈此覆轍。
《平復帖》
乃西晉大文人陸機真跡,
距今已1700年,
比王羲之手跡還早七八十年,
是中國已見最古老的書道瑰寶,
又是漢
隸過渡到章草的最初形態。
上面蓋滿了歷代名家的收藏章記,
由此被
收藏界尊為“中華第一帖”。
“如果流失海外,將是千古之恨。”
《平復帖》
張伯駒委託中間人向溥儒求購,
溥儒回答:可以,
20萬大洋。
張伯駒很沮喪:“沒這麼多錢。”
隨後,
張伯駒又請張大千說合:
願出6萬大洋。
但溥儒回答:20萬不少。
1937年底,溥儒母親項夫人過世。
張伯駒得知溥儒急需用錢,
想藉機求購《平復帖》。
但他又覺得這是乘人之危,開不了口。
便請
教育總長溥增湘出面:“我先借他一萬元。”
誰知幾日之後,
傅增湘把《平復帖》抱來了。
“溥儒要價四萬,不用抵押。”
張伯駒
抱著《平復帖》,兩眼放光。
張伯駒收藏的李白《上陽台帖》
1945年,“末代皇帝”
溥儀被俘,
混亂中,不少珍貴文物散落民間,
《游春圖》
被北京古玩商馬霽川覓得。
1946年,張伯駒得到消息,
馬霽川欲
將《游春圖》賣往海外。
這一下,張伯駒又失眠了。
《游春圖》
為隋代大畫家展子虔所繪,
距今1400多年,
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畫作,
運筆精到,意趣無限,有“天下第一畫卷”
之稱。
被書畫界奉為“國寶中的國寶”。
故宮鎮館之寶《游春圖》
一天夜裡,張伯駒出現在馬霽川家。
進門便
大吼:“《游春圖》可在你手中?”
眼看事情敗露,
馬霽川便獅子大開口:
“只要拿出800兩黃金,畫就是您的了。”
十幾年來,因為收藏,張伯駒已耗盡萬貫家財。
此前,
他剛以110兩黃金買了范仲淹的《道服贊》。
現在莫說800兩,
50兩他也拿不出。
張伯駒只好找到故宮博物院:“
你們去買下來吧……”
但幾日過去,故宮方面毫無回應。
迫不得已,
張伯駒便來到琉璃廠,
看見一家店鋪,便走進去打招呼:
“有幅《
游春圖》,有關中華民族歷史。
如果有誰為了多賺金子,
把它轉手洋人,
誰就是民族敗類,
我張某人決不輕饒他。
”
《游春圖》局部
馬霽川見《游春圖》一事鬧得滿城風雨,
自己已無法
出手,只好降價讓與張伯駒,
“你出220兩黃金,就給你。”
即便
大降價,張伯駒還是拿不出錢。
一咬牙,他把自己住的宅子給賣了。
這座宅子佔地15畝,富麗無比,
它的前主人是晚清大太監李蓮英。
據馬未都估算,這個宅院若擱到現在,光拆遷就得一個億。
張伯駒拿
著宅子換來的220兩黃金直奔馬家。
但馬霽川藉口黃金成色不好,
要再加20兩。
張伯駒收藏的杜牧《張好好詩》
張伯駒無奈,只好回家和潘素商量,
“你賣件首飾給我湊足這20兩吧!”
潘素不肯,
張伯駒就躺在地上耍賴,
潘素哭笑不得,只好答應。
張伯駒翻身爬起
,拍拍土開心睡覺去了。
此後,張伯駒一家就搬到了舊宅承澤園。
在
動盪年代,為避免書畫流失海外,
張伯駒就這樣耗盡了萬貫家財。
“
他收藏保護的頂級書畫就有118件。”
張伯駒收藏的范仲淹《道服贊》
4
1941年,
張伯駒去上海處理銀行事務,
途經培福里時,突然衝出三個大漢,
持
槍將張伯駒挾持,然後駕車而去。
第二天,潘素接到綁匪電話,
“
交上兩百根金條,否則就撕票。”
潘素急得直抓頭髮:“
哪裡去找這麼多金條啊?”
想來想去,覺得只有“賣畫”。
於是潘素
要求:想見伯駒一面。
潘素見到伯駒時,他已多日不食、憔悴不堪。
但他卻斬釘截鐵地對潘素說:
“我收藏的那些書畫,
必須給我保護好。
別為了贖我而賣掉,否則我寧死也不出去。
”
宋徽宗題李白《上陽台帖》
不准賣畫,哪裡去籌錢啊?
最後實在沒轍
,潘素只得厚臉,
去找張伯駒以前之舊交孫曜東,
孫曜東乃大漢奸週
佛海的秘書。
一見面就跪下了:“求您救救伯駒。”
孫曜東一打聽,
原來是“七十六號”特務組織幹的。
綁匪知道孫曜東大有來頭,
自己佔不到便宜,
便把人質送給了偽軍浦東頭目林之江。
孫曜東隨即
與林之江聯繫:願出20根金條。
林之江同意了,
潘素趕緊湊齊金條送了過去。
張伯駒這才得以恢復自由身。
“
在伯駒眼裡,這些字畫的價值,遠超過自己的生命。”潘素說。
張伯駒收藏的宋代楊婕妤《百花圖》,為現存最早女畫家作品
但是,
誰也沒想到,
1956年,視書畫重於性命的張伯駒,
竟將8件最頂
級的書畫捐獻給了故宮。
無償捐獻後,政府欲獎勵其20萬元,
但張
伯駒婉言相拒,分文未取。
文化部只好給他頒發了一張褒獎令。
當時
,很多人都不理解:
“耗盡家業收藏,為何又無償捐之?”
後來,
張伯駒對一位至交說:
“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
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
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賣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
”
再後來,張伯駒將餘下所藏書畫,
分批捐獻給了故宮和吉林博物館
。
“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
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
他在《春遊瑣談》裡記錄了這種心情:
“
此則終了宿願亦吾生之一大事!”
文化部所頒獎狀
後來,章詒和拜師潘素學畫時,
在張家宅子四處尋找
這張獎狀,
最後發現,它藏在靠近房梁處,
“不甚考究,
還蒙著塵土。”
於是,章詒和想起在柳亞子家中見到的,
用金絲絨裝
幀的與毛澤東唱和的詩詞手跡。
“這兩個文人做派很不同:
一個把極顯眼的東西,擱在極不顯眼的地方,浪漫地對待;
一個將極重要的物件,作了極重要的強調,現實地處理。”
包括帝王
在內的歷代收藏,
都在《平復帖》上鈐下自己的印跡。
只有張伯駒,
不留絲毫痕跡。
凡經手收藏的人,都以《平復帖》獲利,
唯獨張伯駒
倒貼大把銀子,無償獻給國家。
5
就在無償捐贈書畫的第二年,
為相應“百家爭鳴百花齊放”
號召,
文化部召開了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
提出“要大膽地放,
要放手,還要放心”,
這下可把張伯駒樂壞了,
他立即組織成立了“
老藝人演出委員會”,
開始排練戲曲《寧武關》《祥梅寺》《
馬思遠》。
做這些事情,張伯駒大有資格,
他在京劇界的名氣,
不亞於收藏界。
張伯駒書畫
張伯駒青年時代,京劇正從成熟走向鼎盛,
譚鑫培、
余叔岩、梅蘭芳等名角輩出。
那時文人票戲,是極為風雅的事,
而張
伯駒,便是文人票友中的票友。
他與大師余叔岩的友誼更是一代佳話
。
“余叔岩平生,只教了孟小冬三出半戲,李少春兩出,
但教了張伯駒四五十出。”
張伯駒就此成為餘派藝術傳承的重要人物
。
“李少春等人數次向他請教。”
張伯駒書畫
作為京劇票友,張伯駒有三大得意事。
一是與余叔岩合作
,編寫了《近代劇韻》,
總結京劇發展實踐,
系統介紹了京劇十三韻。
二是為推動京劇藝術發展,
張伯駒約同梅蘭
芳、余叔岩等人,
於1931年創立了“北平國劇協會”。
三是19
37年,他組織一大幫名角,
舉辦了轟動全國的河南旱災籌款義演。
演出後不久,日本全面侵華。
這次義演,被稱為“
藝壇最後一次絕唱”。
京劇大師余叔岩
1957年,張伯駒把所有精力投入戲曲排練中。
“
他就像戰亂時不惜傾家蕩產購藏文物一樣,
奮不顧身地希望挽回傳統
文化的品質和意境。
”
不過,他這一次努力是徒勞的。
他排練的戲,
很快遭到了攻擊。
“你這是站在封建王朝立場,
歪曲偉大的農民起義。”
張伯駒一揚眉,反駁說:
“強調階級性,
便把別的一筆勾銷,是不對的。”
“文藝不一定都要為政治服務,
也可欣賞,陶冶性情。吃好了,吃飽了,工作有精神了,
也就是政治了。”
但最終,他還是被打成右派。
楊小樓
多年後,章詒和參加一個戲曲學術會議,
旁邊坐的是著名京劇
表演藝術家袁世海。
當介紹章詒和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時,
袁世
海無動於衷。
當介紹章詒和的父親叫章伯鈞的時候,
袁世海立刻回頭
,握著章詒和的手說:
“令尊大人是我非常景仰敬佩的專家,
他對戲
曲界的貢獻是我們這些演員所不及的。
”
原來,
袁世海是把章伯鈞聽成了張伯駒。
1957年,張伯駒被打成右派的消息,
傳到老帥陳毅那裡,
他很不高興:
“張伯駒把那樣的珍寶都捐給了國家,
說他反黨反社會
主義,砍我腦殼也不信!
”
解放後,李濟深發起成立了棋藝研究所,
陳毅和張伯駒這兩個“棋壇聖手”,
便在這里相識,成為君子之交。
1960年,吉林省委書記於毅夫赴京開會,
陳毅找到於毅夫:“
我有個好朋友叫張伯駒,目前境遇不好,能否給安排一下?”
不久,
張伯駒就收到來自吉林的邀請:
“現省博物館急需要有經驗的人才。
若伯駒先生身體允許,可否考慮來吉林工作。”
於是,
張伯駒便去了吉林,
擔任吉林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副館長。
張伯駒作品
臨行時,張伯駒去跟陳毅道別緻謝,
陳毅說:“
你這樣的人都被打成右派,我該向你道歉。”
張伯駒笑一笑,
瀟灑不羈地說:
“國家大,人多,
個人受點委屈難免,算不了什麼,
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
為什麼不許別人錯我一頂帽子呢?
”
這話,
並不是面子話。
張傳彩在紀念父親的文章中寫道:
“
父親時常教育我說:一個人要熱愛自己的國家,這是大事,
不能馬虎;除此之外都是小事,不必斤斤計較。”
張伯駒收藏的唐寅《王蜀宮妓圖軸》
好景不長,1966年“文革”
來襲,
這一次,張伯駒成了“現行反革命”。
白天,
夫婦倆被遊街批鬥,
但晚上,兩人依然故我,寫詩作畫。
“
父親這時最喜歡畫蠟梅,愛其之堅毅。
母親也由畫大幅山水改為畫小
幅花卉。
後來他們將這些畫裝訂成一本花卉畫冊。
”
張傳彩在回憶父
親的文章中寫道。
面對磨難,張伯駒一直坦然自若,
唯有一次,
他低下了頭顱。
那一天,紅衛兵
將他收藏的捲軸丟到院裡焚燒,
張伯駒跪在火旁,不停哀求:
“要燒就燒我吧,
這可都是國家的寶貝,燒了就再也沒有了。”
潘素《金碧山水》
張伯駒隨後被“發配”到吉林舒蘭進行勞動改造。
但被舒蘭縣革委會拒收,嫌年齡過大不能勞動。
不得已,
老兩口只好回到北京。
但原來的宅子早已被別人佔據,
老兩口只好窩居於一間10平米的小屋內。
解放前的張家,僅管家就有10位。
那時的張伯駒,擁有無數書畫珍寶。
可現在,他卻
成了生活無著的落魄老頭。
一無糧票二無戶口,
只能靠
親朋的接濟度日。
可這樣的落差和磨難並沒讓他怨天尤人,
相反他卻
是輕描淡寫,一笑置之。
1969年到1972年三年間,
故交王世
襄曾多次去看望張伯駒。
“他除了年齡增長,
心情神態和20年前住在李蓮英舊宅時並無差異。不怨天,不尤人,
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章詒和後來在文章中回憶:
“那時,到我家做客的。
無論是博學雄辯
的羅隆基,還是北伐名將黃琪翔,
只要提及自己的劃右,
不是憤憤不平就是淚流滿面。
沒有一個像張伯駒這樣泰然、
淡然和超然的。
對待挫折有句豪語是:跌倒了,算什麼?
爬起來!
再
前進。
我父親,羅隆基,黃琪翔,都很想爬起來。
可張伯駒不,
因為他從來就像沒有跌倒過。
”
這樣散淡超逸的個性,
正是張伯駒硬度之所在。
不論時局如何變化,他都是這樣,
在自己的
精神世界裡過著他的那份生活。
後來,著名紅學家周汝昌說:
“
閱讀張伯駒,我深深覺得,
他為人超拔是因為時間坐標系特異,
一般
人時間坐標系三年五年,頂多十年八年,
而張伯駒的坐標系大約有千
年,
所以他能坐觀雲起,笑看落花,
視勳名如糟粕、看勢力如塵埃。
”
6
1972年,君子之交陳毅逝世。
悲痛的張伯駒要求前去弔唁,
但由於政治身份,最終不能如願。
於是,他揮淚寫了一副輓聯:
“
仗劍從雲,作干城,忠心不易,
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
萬庶盡銜哀,
回望大好山河,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契尊俎,
豪氣猶存,
無愧于平生,有功於天下,九泉應含笑,
佇看重新世界,
遍樹紅旗!
”
追悼大會上,毛澤東掃視一周後,
在這副輓聯前停下:
“詞寫得好,書法也好。”
陳毅夫人張茜插話說:“主席啊,
這是當年捐畫的張伯駒寫的。”
隨即,張茜介紹了張伯駒一家現狀。
毛聽後,立即囑託周恩來安排一下。
不久,
張伯駒被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工作,
潘素也成了中國畫院的畫師。
張伯駒自創的“鳥羽體”書法
張伯駒萬萬沒想到,
救自己脫離苦海的
,就是詩詞和書法。
張伯駒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詞人身份:
“文物,
有錢則可到手;
若少眼力,可請人幫忙。
而詩,完全要靠自己。
”
張
伯駒寫的詩詞雖未公開發表,
但其詩詞之好在圈內無人不曉。
周汝昌
曾下過這樣的論斷:
“以詞人之詞論,應以南唐後主李煜為首,
以張伯駒為殿。此後,很難再產生真正的詞人之詞了。”
當時,詩詞高手們喜歡在一起打詩鐘,
所謂打詩鐘:就是懸一絲線,
下系銅錢。
挨著絲線橫置一根線香,香燒到絲線,銅錢就會掉落,
如果此時還沒按規矩完成詩句,就算認輸。
打詩鐘最考驗一個人的作
詩才華。
一次,一幫文人在一起玩打詩鐘。
張伯駒抓到“魂、象,
六唱”,
未等銅錢落下,他已經聯成:
天末風來群象動,
夢邊秋入一魂涼。
隨後,他抓到“唐、水,二唱”:
未等銅錢落下,
又已經聯成:
南唐久已輕孱主,飲水何須認後身。
南唐指李後主,
飲水指納蘭性德。
妙語巧思,眾人絕倒。
章伯鈞素好寫詩,沒事就愛謅吟,
但有一次,
他看到張伯駒的詩集後,
一聲嘆息:“不論中國文學如何發展,
都不會再有張伯駒!”
張伯駒詩詞好,書法也妙。
他開創了別具一格
的“鳥羽體”,
用筆飄逸,如春蠶吐絲,
像極了他自由自在、
超逸通脫的心性。
以狂著稱的劉海粟,對張伯駒評價極高:
“
叢碧是當代文化高原的一座峻峰,
從他廣袤的心胸湧出了四條河流,
那便是書畫鑑藏、詩詞、戲曲和書法。
四種姐妹藝術互相溝通,
又各具性格。
堪稱京劇老名士,藝苑真學人。
”
7
在“反右”運動中,
京劇演員錢寶森批判張伯駒時,
言辭比匕首
還鋒利。
但後來,錢寶森去世後,
張伯駒託人帶去一百元賻儀,
當時
,一月伙食費不過十元。
有人勸他:不必給這麼多,
意思意思就行了。
但張伯駒堅送一百:“當初他幫我打把子,
有過交情。”
張伯駒還收留了袁克定十年之久,
袁克定乃83天皇帝袁世凱的長子
。
袁世凱復辟失敗後,袁克定人見人躲。
其家產很快耗盡,
生活難以為繼。
即便如此,他扔拒絕日本人邀請,
堅決不去華北偽政
權擔任要職。
張伯駒欣賞其氣節,便將他接到自家。
“
袁克定每次拿到文史館工資,
就欲交給我母親,
但父親不許收他的錢。
說既把他接到家裡,在錢上就不能再計較。
”
這一養就是十年,直到袁1955年去世。
1969年,“第一大右派”章伯鈞死後,
其妻女李健生和章詒和便
搬了家。
當時,礙於章伯鈞的大右派身份,
沒有一個親戚朋友敢去看
望她們。
“萬萬沒想到,張伯駒竟是登門吊慰死者與生者的第一人。
”
張伯駒從報紙上讀到章伯鈞死訊後,
到處尋訪打聽,
拄著拐棍找了一天,
才終於找到李健生母女倆新住處。
見到張伯駒夫
婦,李健生頓時淚流滿面:
“伯鈞相識遍天下,逝後慰問者,
你們是第一人。”
後來,章詒和在書中這樣寫道:
“
張氏夫婦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
不過是看看畫、聊聊天而已。
他怎
能和父親那些血脈相通的至親相比?
他怎能與父親那些共患難的戰友
相比?
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親提拔與接濟的人相比?
但人心鄙夷,
世情益乖。
相親相關相近相厚的人,如浮雲飄散。
而一個非親非故無
干無系之人,卻悄悄叩響了家門。
”
這就是張伯駒,不論潮漲潮落,
他都一如既往地守著做人的根本。
這份品質,
比他捐獻的書畫還閃亮。
1982年2月,
張伯駒突患感冒住進北大醫院,
被安排在一個八人
間的病房內。
病房人多嘈雜,既不利休息,又易交叉感染。
潘素向醫
院申請,想轉到單人間。
但被醫院拒絕:張伯駒不夠級別!
過了兩天
,張伯駒感冒轉成肺炎。
2月26日,張伯駒撒手西去。
事後,
有學生跑到北大醫院叫罵:
“你們知道張伯駒是誰嗎?
你們說他不夠
級別住單人間?
呸!
我告訴你們——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
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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