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上中國文學史課:先默默讀完這19本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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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中文系戴燕教授是1978年春進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她從二年級開始上中國文學通史課。「那是兩年的基礎課,分時段教學,老師們大多講自己的教材。」
不止一次聽哈佛大學的王德威、宇文所安教授說起在美國,已經沒有文學史課,而在我們這裏,文學史課雷打不動幾十年,中文系同學一上就是三、四個學期,說起來不可思議。今天是文學史的第一課,我知道它很重要,因為它可能會影響到大家對於整個中國文學史的看法,這麼一想,倒有點不知從何說起。還是先講一講我自己學習文學史的經歷吧。
我是1978年春進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也是在二年級開始上中國文學通史課,那是兩年的基礎課,分時段教學,老師們大多講自己的教材。參考書方面,一個是北大游國恩、中大王季思、山大蕭滌非和教過我們的費振剛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一個是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都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出版,1979年初重印,我們正好趕上。參考書里還有劉大傑的《中國文學發展史》,不是「文革」中間修改過的,是以前的版本。當然,北大中國文學教研室編的《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和朱東潤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是必讀,還有王力《古代漢語》裏面的「古漢語通論」,它們介紹學習古漢語的各種常識,像詩詞格律就講得深入淺出,這部分內容現已單獨抽出來變成一本《中國古代文化常識》。因為這個課,當時還摸了不少書,印象比較深的有如游國恩的《先秦文學》、作家出版社編的《楚辭研究論文集》、王伯祥的《史記選》、魯迅的《古小說鈎沉》、社科院文學所編的《唐詩選》、汪辟疆的《唐人小說校錄》、錢鍾書的《宋詩選注》、龍榆生的《唐宋名家詞選》、胡云翼的《宋詞選注》、鄧廣銘的《稼軒詞編年箋注》、凌景誕的《董解元西廂記》、王國維的《錄鬼簿校注》、張友鶴的《聊齋志異會注會評》等等,一開始都是泛覽,囫圇吞棗,以後慢慢發現不但都記住,而且非常有用。
兩種1960年代初出版的文學史以及劉大傑的文學史當年公認最好,今天來看,仍有其長處,讓我來舉例說明。這裏暫且只講科學院文學史,領銜編寫這套文學史的是余冠英、錢鍾書和范寧。第一個例子是看它怎麼樣講孔子。三十多年前,一般人對孔子還沒有什麼好印象,因為「文革」後期批林批孔,有本由巴金撰文、賀友直繪畫的小人書叫《孔老二罪惡的一生》一度流行,那裏面把《春秋》說成孔子留下的歷史變天賬,把《論語》說成孔子的反動言論集。我們那時上中國哲學史課,讀到任繼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裏面也寫着孔子代表的是沒落的與新興封建勢力對抗的奴隸主階級,他的政治理想與當時的社會發展方向背道而馳。那時對孔子基本上是這樣的印象。可是,這部文學史有一節講《論語》,它前面介紹孔子的生平,也還是用了那個年代流行的階級分析的方法及語言,稱孔子鼓吹的「仁」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愛人、博施於民能濟眾這一套,「都是剝削統治階級欺騙和麻醉人民的言論」,然而接下來它說孔子聚眾講學、有教無類,是把知識傳播到廣大社會中去,已經有點褒意了,它又說《論語》裏面寫出來的孔子,是「一個思想深沉、舉止端方的大哲學家、教育家的形象」,這一下子就把孔子的形象扭轉過來了。
第二個例子是杜甫。那些年我們都知道毛澤東喜歡「三李」,不喜歡老杜,他說杜甫是個小地主,寫的詩都是政治詩而又哭哭啼啼的。郭沫若在1972年出版的《李白與杜甫》,揚李貶杜的傾向就很明顯,他認為李白的性格和詩歌都富於平民性,杜甫卻「站在地主階級的立場、統治階級的立場,而為地主階級、統治階級服務」,這是揭了杜甫的「老底」。可是,這部文學史講到杜甫時,雖然確定他是一個「儒家思想的信奉者」,但它指出儒家思想中也有民貴君輕、匡時濟世的一面,就是這一面引導着杜甫憂國憂民、感時傷事,只不過由於階級的、時代的局限,「封建主義的倫理綱常特別是封建帝王仍然是他精神上的最高主宰」,使他不能分辨「忠君」與「愛國」之不同,不能徹底變成自己階級的貳臣逆子。這一分析可能還有過去意識形態的痕跡,然而指出儒家思想影響下的杜甫是有兩面的,講得非常中肯。它分析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形容這首詩「一氣貫注,奔流直下,不僅是從它的每一個形象里奔跳出喜悅的感情,而且它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春天的旋舞曲似的飛轉着輕快的旋律」,既貼切又富有現代感,是相當不錯的文學解讀,也能讓人一下就記住這首詩。
十幾年後,我在京都大學對面的舊書店偶然買到一本久保得二的《中國(支那)文學史》,它是1903年出版的早稻田大學教材。起初我並不知道久保得二在日本學界大名鼎鼎,還做過台灣大學中文系的首任教授,我是被他將中國文化置於與歐洲、印度文化的比較當中,又從文化講到國民性、從國民性講到文學的思路吸引住的。國民性的說法並不稀奇,1980年代「文化熱」時,這是談得最多的題目,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更是早就耳熟能詳的,但是用國民性來推導中國文學的特質,在我們的文學史里還是罕見,這讓我頗有點驚訝。久保得二說中國人偏於現實、重視現世,缺乏理想和想像力,有排他的、崇古的習性,中國文學因而為教訓的、保守的、擬古的、形式的、虛飾的,這些我以前都不曾讀到,我們的文學史往往都是以親切的口吻稱呼「我國文學」如何如何,都是讚頌備至,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敘述。
這部文學史對孔子和杜甫也沒有那麼多褒揚。它說孔子是深刻的哲學家、道德楷模、文獻學家,政治上卻很失敗,他不承認文學是獨立的,以美與善之和諧為藝術的最高境界,他的詩論妨礙了純文學的發達,也阻止了後來中國文學的進步。它又說杜甫是一個入世的、講義氣的北方人,曠放而不自檢,好高論天下事,唯有每飯不忘君的罕見忠誠,思君憂國,因而也褊狹躁急、憤懣不平,時常在作品裏悲時事、哭自己,表現社會的紛亂,故有「詩史」之稱號。它對孔子和杜甫不但評價不高,分析得也有些漫不經心。
從久保得二起,我後來讀了古城貞吉以下很多日本學者寫的中國文學史,從明治到昭和,一點點捋下來,就發現中國人講中國文學史,開頭是跟日本學的。這樣去讀在中國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中國人自己寫的文學史,也就是1904年林傳甲為京師大學堂師範班編的《中國文學史》,就很有意思了。這本文學史,我好多年前專門寫文章介紹過它,它完全是一個年輕人「臨時抱佛腳」編的急就章教材,所以,第一它宣稱「我中國文學為國民教育之根本」,以此說明對文學史的需求很急切;第二它毫不諱言自己參考了日本人的書;第三它交待應公共科和分類科的要求,要講歷代源流義法,還要練習各體文字,於是有「篆籀音義之變遷,經史子集之文體,漢魏唐宋之家法」這樣的內容。今天回過頭去看,這部文學史實在奇特,好像面面俱到,卻又丟三落四,不過是僅僅講了個文章學,別提小說戲曲,連詩歌也是七零八落。
它也講到孔子,它說漢唐以來,孔子至聖、為萬世師表已成定論,可最近卻有些「頗謬於聖人」的議論,《論語》里「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話,也因不明古訓而「為外教所排擊」,這句話的本意是「孔子殆傷民智之難開,並非若秦政之愚黔首矣」。對孔子的回護溢於言表。它本來不怎麼談詩,但是也稱「李杜起而詩律一變」,青蓮盡其工、工部大其體,又說到「萬方多難,不有以鼓吹之,則民心將不知有國矣」,「韓柳李杜,豈僅自悲其身世哉,所遇者奇,而詩文所流露者亦奇」,對杜甫肯定居多。它最後論及當世,甚至說日本明治維新,一般人以為「黜漢學而罪歐化」,可是如果去讀日本戰爭文學、走卒下士所為詩歌,「或奇崛如李,或雄健如杜」,便會有「中國辭章之士,苟讀之而愧奮,中國庶幾中興乎」的感嘆。這表明他對明治維新後的日本極為傾慕,他寫文學史效仿的就是早稻田大學的笹川種郎,可是他也並不是亦步亦趨、照單全收,孔子至聖先師的地位仍不可動搖,李杜仍是文學上的最高典範。
那個時代,講文學史的人很多都照搬日本漢學家寫的中國文學史,如發行很廣的曾毅的《中國文學史》,如作為東南大學教材的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顧實的書在好些地方,如講南北文學之差異、講孔子和李杜,都與久保得二如出一轍,它還說孔子是北方思想的開山,文學上並不值得崇拜,因為孔子不懂文學真正的性質,其主張是詩要有美與善的結合、詩要用來做教育,都是不知文學為何物,偏偏對中國的詩論影響極深。
在這樣一個氣氛下面,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就起到一個特別關鍵的作用。胡適立足於國語的、白話的立場,用當時新興的文學觀念,可以說是把中國古代文學來了一個大疏通。他的這個講義,開始是為一個國語講習班作的,有人根據現場講演記錄下來,題目叫做《國語文學史大要》,那裏面是把《詩經》《楚辭》、杜甫和李白的詩都當成白話作品來講的。後來據以改編成《國語文學史》,最後以《白話文學史》為名出版,主要保留了漢唐這一大塊。這部文學史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是它本身就用白話寫下來。
《白話文學史》既是從漢代講起,那麼關於孔子,就要去看胡適稍早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有意思的是,《中國哲學史大綱》於「中國哲學發生時代」一節,引了很多《詩經》里的詩,用來說明當時的政治之黑暗、貧富之不均,導致社會上產生憂時的、厭世的、樂天安命的、縱慾自恣等各種各樣的思潮,老子、孔子都是思想界革命的種子。它說孔子本來有志於政治改良,因時勢不合,遂專心教育,子路稱他是「知其不可而為之」,活寫出一個孳孳懇懇終身不倦的志士。孔子要改良社會,「仁」是他理想的人道,君子為他心目中人生的模範,禮樂為他用作培養道德的利器,他主張「禮讓為國」、國中弦歌不輟,故說「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他寓文學於美術觀念,是一個氣象闊大的人。對孔子的這些評價,是不是有點夫子自道的意思?而這是與日本漢學家又或顧實等人看法不同的。《白話文學史》講到杜甫也很有意思,因為杜甫「晚節漸於詩律細」,一般評價杜詩,都必要說他的律詩成就很高,然而白話詩的提倡恰恰要打破格律,怎麼能給杜甫那麼大篇幅?《白話文學史》講杜甫,突出的是兩點,一是他的寫實,稱其為八世紀中葉以後寫實文學的創始人,二是他的詼諧,主要表現在那些信手拈來、滑稽風趣的絕句里。說寫實容易理解,因寫實才能稱得上「詩史」,可為什麼要強調杜詩的詼諧呢?原來「白話詩從打油詩來」,這就拐到白話詩上了。像「三吏」、「三別」這樣的,又可謂故事詩。既寫實,又是白話,還在敘事,胡適最看重的三個白話文學要素,杜詩兼而有之。
胡適以後,很多人都學他的方法講文學史,不再盲從古人對於文學的看法,同時吸收很多新的考訂和研究成果,再前前後後把文學史從先秦到清代補足,這樣形成了一個文學史的主流,直到1950年代。上面講到1970年代末我念大學時讀的那兩套文學史,也是這一潮流里的成果,這兩套書現在仍有重印。
最後,我們來看一看宇文所安、孫康宜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這部文學史的中譯本問世後有不少評論,有贊有彈,我自己也有評論發表,大的方面就不去說了,單看它怎樣寫孔子和杜甫。它稱讚孔子為學問、容止、道德俱佳的君子,「是深刻自省之人,是個性謙恭與道德權威的典範」,也不會「為了換取政治影響而對自己的道德原則有所妥協」,而他對後世文學的影響,表現在他的文質平衡論成了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修辭理論,他對《詩經》的編訂也使詩歌有了在古代中國文學裏的首席地位,他的崇古則發展為中國中古詩歌的一個主題,等等,它在孔子身上用的這些溢美之詞,不僅在文學史里前所未有,有的可以說都超出了孔子本人的言行與影響。然而說到杜甫,它卻異常克制,只是淡淡地提到杜詩里有些無人可及的細節,恰與重大政治事件交織,這使杜甫贏得了「詩史」之名,但晚期住在成都的杜甫卻是與世隔絕,他的詩里有理想主義,也有溫和的自嘲。它大概有意將杜甫其人與其詩區分開來,所以說杜甫是用詩歌建構了自己的生活,這些詩最終將一個失意的小詩人,變成了中國文學傳統中最有名的詩人和人格。
對孔子、杜甫的描述及評價,在文學史里只佔很小很小一部分,以此為例來看整個文學史,自然是以管窺天、以錐刺地,但是就這一小部分也已經顯示出這麼大的差異,說明文學史始終是變化的,變化的是文學觀念、檢討文學史的方法、對作品的解讀以及據以批評的立場。但是文學史也有它不變的地方,有一個大致的範圍和一些固定的常識,是很久以來形成的,比如它始終要選擇《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作為每個時代之主流的作品、文體,它始終也不能缺少孔子、杜甫、關漢卿、曹雪芹等等具有典範意義的人物。也正是由於這些不變的內容,讓文學史有了一定穩定性和延續性,無論意識形態、研究風氣怎樣變化,它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獨立的、不變的,這些也是我們文學史課最重要的內容。所以這個課,除了基本資料,你可以選任何一種文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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